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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观乐与“市井七才子”诗社

来源:温州通史

  清乾隆、嘉庆年间,温州诗坛空前繁荣,出现不少诗人,并结成诗社。如城区人后任浦江训导的高溥以士大夫的闲情逸趣,在乾隆五十三年秋天,与当时知名人士如程浩、赵贻瑄等结成凌云诗社,列菊置灯,悬纸取影,并邀同人赏影,唱和成吟,曾脍炙人口。而同时城区平民中也出现了几位颇有名气的诗人,诗风刚健清新,自然本色,富有生活气息。相同出身,相同爱好,相同风格,故他们结成号称“市井七才子”的诗社。他们由菜贩季观乐、营卒黄巢松、茶馆跑堂祝圣源、鱼贩梅方通、剃头匠计化龙、打铁匠周士华、银匠张丙光等七人组成,以季观乐为首,其中尤以季观乐成就最高。他们经常相互联吟酬唱,更一时传为美谈。因其来自民间下层,故其诗少有士大夫浮华之气,大都朴实自然,更显楚楚可人。

  季观乐初名镇海,字观乐,以字行,号碧山,温州城区仓桥街人。生于乾隆三年,幼年读过一年私塾,十三岁时父母双亡,家贫如洗,最后连房屋也被迫典卖。家里仅有一亩菜园地,就靠种菜营生,自种自卖,鬻之以易米,饱一餐,饥一餐,日或不再食。每到夏天或露宿,或栖身古庙中,常常与佣贩辈狎处。冬日早起浇灌菜地,水池冰霜寒冻,他手足皲裂,却习以为常,过着十分艰难的生活。年二十岁时,因家近书塾,每在书塾外闻吟诵声而流连忘返,在窗外偷听学生朗读课文。一种渴望读书的念头油然从他心中升起,于是检出早年读过的旧册复习,但其中的字已大多不识了,至于文义更是茫然不知。然他并不气馁,仍嗜读不辍,里中人咸姗笑之,这也丝毫不能动摇他求知的决心。有位教书塾的老先生为其励志苦学的精神所感动,就经常抽空为其讲解。

  此后,他即利用种菜、卖菜的间隙潜心学习,从童子师那里借书研读,诵《千字文》和《蒙求》等书籍,习米芾等字帖。久之,略能识字,能作书。靠着不懈的努力,几年后学业大进,触类旁通,经子百家皆略通晓,尤熟悉历史,每当酒酣耳热,论及《二十一史》中的兴废成败,便谈笑风生,语惊四座。也有人见他潜心苦学,劝他学点时文八股,将来或可应试而身入仕途,他却笑而不答,潜心学诗。同时节衣缩食,积其馀以购纸笔,学书法殚精极思,寒暑不懈。因此书法大工,诗古今体也俱有法度。富户豪绅之家为了装点门面,附庸风雅,每有宴庆,辄请季观乐赴席。观乐性不喜修饰容仪,身穿卖菜时的旧衣服,足蹬破草鞋,挽起裤腿,径自登堂入室。坦坦酬对于其间,观乐善谈论,高谈阔论,旁若无人,保持劳动人民淳朴真率的本色。豪绅们也不以为耻,反每以此引以为荣。尝有士人邀至家丐其书,观乐对客挥毫,意气闲逸,一时还引起大众环几聚观,大家啧啧称赏。当时有佣贩者经过其门,偷偷往里一望,见所谓嘉宾原来竟是从前一起干活的卖菜佣,大吃一惊而奔走相告。这时街坊邻居才知道季观乐的才能,惊叹道:“了不起,连卖菜人也能识字作书了。”也纷纷延至家中,欵以酒肉,季观乐从不推辞,挥毫数纸而去。

  当时温州著名画家项维仁,字寿春,号勉轩,以画擅名,尤工诗、字。晚年就松台山麓拓园种蔬果,因以“果园”自号。嗜酒,性孤僻。季观乐与其性相类,爱好相同,故季观乐拜其为师,得其书诀。出入苏、黄、米、蔡诸家,大而榜书,小而径寸,莫不精妙。项维仁晚书矜贵,零笺片绢,人争弆之。有求者项维仁辄推季观乐代之,自是温州五县皆知卖菜先矣。温州旧时方言谓习杂艺者为“先”,如堪舆、医、卜、星相皆曰某先。“先”即“先生”之省音。季氏年长于项维仁而执贽项氏之门,其向学从善亦可概见,卖菜先生之称确为实至名归。

  由是季观乐负其能,弃卖菜之业,自糊其口,厄穷不悯,讽诵弗辍,有古逸士风。常往来城乡诸书塾间,交游益广,好与耆儒论古,雄谈豪饮生清风。泛览杂说,吐属稍改,即席赋诗常一气呵成,运笔如飞。行草笔势雄健,章法豪放,扬扬自喜,无前此朴茂意态。迫于境,不得不拘泥世故,曲意人情,而为阿堵小儿所玩弄,然退而思之,面觉赧色,朴茂之心殊未泯灭,其有富贵非我愿,大有怀才不遇之感。因贫,五十多岁才成家,至嘉庆三年妻子病亡,他悲痛欲绝,写下《悼亡》诗多首,有“与尔结婚有六载,饥寒奔走立无锥。贫病相感愁苦生,中怀凄绝谁为平”之叹。平时多与文人唱和,如《梅花》诗为协镇徐锟所叹赏。徐锟有《赠碧山》七古一章。泰顺董斿有《永嘉季观乐贫而好学,相与有一日之契,既而索诗,书此赠之》诗,华文漪《赠东嘉季碧山》有:“何刘沈谢摸暗中,谁能知此卖菜佣。世多奇士困泥滓,如此议论殊不公”之句,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并与其结为好友。嘉庆十年季观乐还特地来到平阳华文漪家,向华缕述半生贫苦,华文漪由此对季观乐更为了解。

  季观乐性喜饮,人称“好拼一饮醉如泥”,被誉为“意气公然一代豪”。那年将复出游,一夕与人斗饮,饮烧酒一大觥,病作不果行,竟死。其病以肺痿,盖酒伤,病酒卒。死于嘉庆十一年七夕。友人任一松有挽联“十年长我深知我;七夕悲君不见君”和《挽季碧山》诗:“一死殊难了一生,相承文行属何人?泉台应有茫茫恨,风雨空伤黯黯春。酒客才多逢白眼,诗仙誓不住红尘。遥知鹏鸟高飞处,挂剑音容未许亲。”惜不能永其天年。

  其卒年六十九岁,有《圃余小草》一卷传世。温州市图书馆藏稿本、敬乡楼、乡著会抄本三种,作《圃余诗草》二卷。季观乐以园圃种菜为生,故以“圃余”名诗稿,其素未得师友讲习,而性量之高,文情之峭,殆非十年读书者所能比拟。此虽非全豹,特吉光片羽也弥足珍贵。

  其诗集中不乏佳构,如《秋夜》云:“云峰犹剩夏,露气已生秋。薄暑消微飒,新凉动故愁。予怀成渺渺,离思寄悠悠。俯仰无终极,星河澈夜浮。”“默坐思无益,高歌兴浩然。秋风起衰草,寒露咽危蝉。清响趋群动,残缸照独眠。平生负豪气,奄忽又经年。”简率朴素,显出平民本色。《两浙輶轩续录》也予于收录。其《苦竹吟》云:“万卉多芳菲,最苦为孤竹。不饰桃李妆,青青少膏沐。不随藤萝牵,亭亭无屈曲。坚贞幽操自凌云,输真写情堪剖腹。自从别却王子猷,孤影单身耐空谷。有实不供凤凰餐,有枝羞与鸟鹊宿。连朝风雨来,无人知痛哭。几夕星月明,无人伴幽独。洒来血泪有千斑,瘦尽腰支惟一束。君不见汉苑珠、昆山玉,知己相逢心自足。剖身愿作班姬扇,出入怀袖随君愿。”即是季观乐的自我写照。其诗才得到社会的承认,故华文漪撰《季碧山传》,周灏有《书卖菜先事》,连《光绪永嘉县志》也为之立传。诗有别才,不必尽出于科名。民间下层出诗才,诚属难得。

  至于市井七才子的其他六子却没有季观乐幸运。祝圣源比观乐年长许多,但两人却一见倾心,结为诗友。祝圣源,号啸轩。家世衰落,几代贫而不知书,至圣源始知力学,好读杜诗,并爱李义山、杨铁崖等集,故诗多凄婉。平生多折难,五子早夭,中年丧其妻及女,只遗幼女。亲友虽甚怜悯亦无力抚恤,能诗者以诗慰之,圣源一一酬和,诗工雅有奇致,这就是所谓天假以穷饿而使自鸣其不幸。圣源家贫无居所,曾寓宿具瞻楼,嘉庆元年飓灾,楼坏几为压毙。嘉庆三年六月殁于幼女婿家。季观乐对这位忘年交的逝世痛心万分,挽以诗云:“呜呼祝叟,湛然无滓。视死如归,委世如屣。渺渺云山,悠悠江水。时捧遗诗,伤心不已。诗苟可传,叟也不死。歌此短章,永怀知己。”祝圣源有《啸轩小草》二卷。可惜没有传下来。只有《鼓儿天》词:“鼓儿天,诗人夜未眠,茶烹活火品新泉。茶儿熟,鼓儿促,冬冬惊醒邻儿哭。邻儿哭,古月生霜照寒屋”一首传世,诗显觉新颖上口。

  而黄巢松连完整一首也没有,只有“三径菊通云外屋,一溪梅放雪中山”,和“鼠因粮尽甘心去,犬为家贫放胆眠”等残句留下,从中亦能窥视其娴俗趣语。据说陈雨谷《笔录》曾载黄巢松《銅雀硯歌》,可惜今亦不知在何所,至于其他人的诗更无从寻觅了。计化龙仅有季观乐在《题计友人小影图》和《题计友人壮游小影图》诗中提起而略知一二。至道光年间,时任温州府学教授的仁和人陆景华,尝认为张柔木《春草》诗,最绵丽可喜,他诗亦皆警炼,却已不知柔木为谁。时温州道光戊子乡举第一的马蔚霞,名昱中,还能详述其身世,始知是张丙光的儿子,名森,字树之,柔木是其号。平生也以冶银为业,亦能诗,工雅过于乃父,著有《仙楼吟稿》,泰顺董斿为之阅定之,惜未能刻行。吟稿今亦不知还在人间否?

  一个人的成才,不外具备国家培养、家庭源渊、师友讲习三者条件。但季观乐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亦无父兄的帮助,甚至未尝有师友的提携,而卓然自有成就,可谓特立之士。市井七才子因来自社会底层,自学成才,却被轻视冷落,市井七才子何害其为贫贱耶?在贫贱中奋发,更值得我们纪念和歌颂,当在温州历史篇章中记上他们那绚丽的一笔。

  (作者:潘猛补 温州市图书馆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