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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藻溪(06)

来源:《雁过藻溪》

  末雁恍然大悟,那个在凉亭里教她怎么哭丧的男人原来就是百川。一路四个凉亭,她一程比一程哭得自然。刚开始时,眼泪流过嘴角的那丝辛咸味道让她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她哭了。

  汉斯,汉斯,我终于,有了眼泪。她喃喃地对自己说。

  待到坟山封口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就已经像使坏了的车闸,想停都停不住了。那眼泪仿佛不是从她眼中生出的,只是借了她的脸,惶惶地赶路。她起先是在哭母亲的,哭那些与命运阴差阳错擦肩而过却让妹妹毫不费心地拿走了的母爱。后来又似乎在哭自己,哭的是自己生活河床里边那些细细碎碎石子似的不如意。虽然是真性情的流露,却因了开坏了那个头,后面的一切多多少少就有了些世故的味道了。

  “‘哭七’是什么东西?”灵灵追着百川问。

  “总结,评估,鉴定,你懂吗?”

  百川见灵灵一头雾水的样子,就甩开灵灵,直接对末雁说:“死人下葬第七日叫‘过七’,那天,就有唱鼓词的来,在你家门前支起鼓,唱死人的事。唱鼓词的是不请自来的,你还不能赶他走,他吃的就是死人这碗饭。当然,唱的还不见得都是好事,得看你给的是什么样的赏钱,当然,现在叫红包。给得多,唱的自然就是花红柳绿的好风光。那给得少的,还有不给的,人家就先给你点破一层皮,无非是你们家那点鸡零狗碎的小玩艺,不痛不痒的,可就让你坐不住了。懂事的,就赶紧端茶递水,茶杯底下悄悄把赏钱添上。遇见那不懂事的,就渐渐进入剥皮见血的阶段了。若到了那时还不肯拔毛,接下来唱的就是你们家公公扒灰儿媳妇偷人的事了。”

  “扒灰是什么东西?”灵灵问。

  百川看了末雁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你妈绐你这中文教育,关键的都没学好。”

  灵灵听出这大概不是一句好话,也就不敢往下追问了。“妈妈你看百川哥哥的脚趾头,和你一样呢。”

  末雁凑过去看,只见百川的小脚趾头旁边,突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圆骨,仿佛是多长了半个趾头。末雁的脚上,也有一块这样的骨头,从前和越明谈恋爱的时候,越明曾经给她起过一个外号,叫五点五,笑的就是这半个趾头。

  百川就嘿嘿地笑,说这是遗传,我们家的人,我爷爷、我爸爸、我,都长这球玩艺,还都在左脚。说宪,又问末雁:“你真要走?不可惜?那些好鼓词,字字珠玑的,我可没时间汇报给你听。红包你爱给不给,有的是愿给的人,我家老爷子就是一个。你没看出来,我家老爷子对你妈可是一往情深哪。”

  末雁听百川说话,有时慢悠悠的,有时急吼吼的,慢时如闲云,急时如疾雨,说粗俗也不全是粗俗,说雅致又说不上是雅致,却有那么点小意思,总之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便忍不住问百川你到底是于什么的?

  “早些年杀人越货,这些年老了,就写诗。”

  “你是诗人?”灵灵兴奋得大叫起来,“我最喜欢读诗了,你是我这一辈子见到的第一个诗人。”

  “但愿你永远也不会见到第二个。”

  “百川你别胡闹,在国外长大的孩子都天真,你说什么她信什么。”

  百川对灵灵挤了挤眼睛,说瞧你妈不相信我是个诗人,咱俩得另找个机会,背地里再切磋诗的事,现在先别招她惹她。说得灵灵咯咯直笑,笑得末雁越发地烦了。

  “得了,得了,百川你赶紧趁你爷爷回来之前收拾收拾你这张嘴。你爷爷是我妈的堂兄,你刚才说那话不是乱伦吗?”

  百川瞪了一眼,半晌,才悠悠地说:“我看你的中文,简直退步到负数水平了。你才需要好好收拾你那张嘴。我爷爷要和你妈有什么事,最多也只是近亲恋爱,国家虽然不提倡,还不至于犯法。你要跟我有什么事,那才叫乱伦呢。不过,这两样罪行你大概想犯都犯不成——我爷爷是我太爷爷认领妁儿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懂吗?”

  百川的那一眼,如同一块黏热的糍糕,横横地飞在末雁的脸上,让她扒也扒不下,甩也甩不掉。突然间,末雁就觉得自己的五官跑错了位置,僵僵的,竟挪移不动了。

  灵灵见状抚案大笑:“妈妈你说不过百川哥哥。你那张嘴,也只够对付我。”

  末雁就是在那一刻决定留下来在藻溪过七的。

  她当然没有预料到,她这一停,就停出了一个故事的开头,和另外一个故事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