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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藻溪(10)

来源:《雁过藻溪》

  末雁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开来,满地都是碎片。待到尘埃渐渐落定,才颤颤地问:

  怎么死的?

  枪毙。跳井。坟是后来修的。

  我的外公和外婆呢,也是这么死的吗?

  逃出去了,和你两个舅舅。

  我妈为什么没和他们一起逃?

  这个你问老爷子,我也不知道。

  末雁那天下山的步子很急,脚似乎离开了身体在独自飞行,百川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末雁的神经在那一刻兴奋起来了,仿佛在沉睡多年之后突然被唤醒,浑身带着初醒的抖擞和警觉。她知道她正在渐渐走进一个故事,一个让母亲艰难地捂了很多年,发酵到随时可以轰然爆炸的故事。

  下了山,远远的,就看见了牵着狗等在街口的灵灵。

  末雁是在军用机场等待登机的时候,发现了越明的信的。

  信藏在她随身提包的里兜,和她的护照身份证件放在一起,她绝无可能错过。

  信是越明策划的,可是真正属于越明写的部分,却只有两句话:“末雁,希望你能在那样遥远的地方清醒地考虑我的建议——趁我们还有机会过另外一种生活的时候。”剩余的部分是律师起草的离婚协议书。

  其实越明在略微年轻一些的时候也提起过分开的事,但是语气和姿势都是含混暧昧,接近于暗示的。越明越老,就越急切地想离婚,因为生命的绳索越来越短了,他必须紧紧地拽住最后一截。末雁后来渐渐明白了,其实男人有时比女人更加害怕老去。

  现在末雁回想起来,越明在自己出差去北极的事情上表现出来的过分热心,实际上是一次精心的预谋。越明无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厌倦了她,他渴望自由。他宁愿背过身去捅她十刀,却不忍心当面给她一拳头。越明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同时用善良和懦弱来定位的男人。

  末雁从头到尾地看完了离婚协议书,心里涌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动用这样一个头脑清醒思维详尽又富有人情味的律师,大概起码得花费一千加元。她把信折起来,放回提包。对于这样迂回的进攻,她决定完全不予回应。虽然她注定抓不住越明了,但是维系他们关系的最后一段锁链还捏在她的手里,她必须看着越明真刀真枪面对面地亲手砍断。越明必须直面这个粗粝的伤口。自由和良心,不能两者皆得。

  怀着一丝接近于快感的漠然,末雁登上了飞往北极的军用飞机。她和几位来自欧洲和日本的科学家将在飞机上集合,一起前往加军基地考察北极大气层状况。

  经过两天的集训和休整之后,这队人马开始分组在野外作业。为了防止空气污染,工作车辆都必须停泊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大家徒步进入工作区。沿途是一片没有任何参照物的茫茫雪地,唯一的路标是一条从停车场一直连到实验室的铁索——是为了防止迷路的。

  和末雁搭档的是德国人汉斯。汉斯是海德堡大学工学院的教授,德国环境气象局的高级顾问,同时还持有飞机驾驶执照——从育空山谷到加军基地的那一段路,就是汉斯开的飞机。

  沿着一条单调的铁索步行,谈话就成了瓦解瞌睡的唯一药方。汉斯会一些简单的英文,末雁会一些简单的德文,两人用有限的共同语言交流,对话就变得言简意赅起来。

  汉斯,你飞机,开得好。

  可是,汽车,不开。

  上班,怎么办?

  自行车,没有污染,简单,干净。

  雁,多伦多,好吗?

  太大,汽车,堵,每天。

  大城市,我,不喜欢,麻烦。

  汉斯做了个龇牙咧嘴的恐怖表情,末雁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天的光照已经十分微弱,整个白天都如令人昏昏欲睡的黄昏。再过一两个星期,北极将进入漫漫长夜。末雁和汉斯是在微弱的光亮中出发的,却在途中遭遇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日落。

  天黑得很快。没有建筑物和公路的阻隔,天和地之间除却了连绵环绕的低矮山峦,几乎是一种赤裸的相拥。日落的过程里其实完全没有太阳,太阳在那个时刻里只是一种想象,一种由光而来的想象。地除了天一无所有,天除了光一无所有。光是无云无雾,纯净透明的。从橙过渡到紫,从紫过渡到青,再从青过渡到灰。每一层的过渡仿佛都是一种撕扯和挣扎,是天地相拥翻滚的过程中溅出的叹息。

  突然间,天滚到了地的身下,世界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虽然有过短暂的渲染和铺垫,黑暗的来临依旧是突兀没有防备的。黑暗大笔大笔地抹去了生辣的胆气朦胧的渴望,剩下的只是令人颤簌不安的孤单和绝望。这个暗夜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暗夜,这个暗夜太冗长了,通往下一个日出的时辰似乎遥遥无期。末雁知道光滚落下去的那个地方,女儿灵灵大约已经点上了灯。灵灵有属于自己的灯,即使没有太阳,灵灵的灯也会长长地亮着,照着脚,照着身,照着别人,也被别人照着。

  而她却只有她自己了。

  刹那间,末雁有了一丝永无天日的恐慌,在黑暗中格格地发起抖来。

  汉斯回头,在工作灯微弱的光亮里他看见了末雁扭曲的五官。

  “汉斯,我母亲,死了。我先生,要离开。”

  “我母亲,不喜欢我,从来都是。我先生,也一样。”

  末雁说完,就吃了一大惊。这些话仿佛没有经过她的脑子,甚至没有经过她的嘴,从一个似乎不属于她管辖的地方,毫无预兆地奔涌了出来,涌向了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黑暗遮掩了她最初的羞愧,黑暗中她渐渐习惯了自己的鲁莽。多年来死死地压在心上的两块大石头,突然间挪动了一下,有了一丝的缝隙。长久荷重的地方,隐隐有了一点感觉。过了一会儿,末雁才明白那种感觉是钝痛,一种让人死不了也活不好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