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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购新娘》:历史,性别与海派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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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开始读《邮购新娘》的时候,很为张翎那一副绵密优美的语调所打动。王德威在谈到台、港、内地作家朱天心、钟晓阳、王安忆的时候,曾惊叹“海派文学,又见传人”,未料到在遥远的冰天雪地的加拿大竟也有张爱玲的知音。

  北美留学生——移民文学在国内首先引人注目的,是上世纪90年代初流行的《北京人在纽约》、《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等作品。张翎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仅仅书写生活在他国异乡中国人的价值冲突和内心苦难,而作了更进一步的追溯延伸,这就有了由人物引发的家国想象以至中西冲突的历史。

  小说的主角邮购新娘江涓涓,身世相当复杂,可以说简直是一部中国现代史的演绎。江涓涓的养母竹影原是温州历史上一度家喻户晓的越剧名角筱丹凤的女儿,竹影是筱丹凤同温州首富崔府的长孙一夜缱绻的结果,而竹影后来却阴错阳差地成了地委专员江信初的第二任妻子。而江涓涓一直并不知道,她真正的生母是曾在江家当保姆的方雪花。民间与正统,革命与爱情,宗教与欲望等交织成了种种恩怨情仇,让个体在其中身不由己,有意或无意地承受着历史。江涓涓在加拿大与牧师保罗的相遇,又引出了小说的另外一种重要背景,即两代美国传教士与中国、与两代温州女子相遇的历史。这些历史不仅仅是人物活动的背景,也是小说叙述的自身,它使人们通常津津乐道的“文化冲突”有了更为纵深的根系,令小说有了通常留学生——移民文学所缺乏的空间感和厚重感。

  作家莫言曾对留学生文学及张翎的小说有过下列议论:留学生——移民作家“写出来的小说内容还是他们在国内时所经历过的或是听说的那点事。像张翎这样能够把中国的故事和外国的故事天衣无缝地缀连在一起的作家并不是很多。我想这也是张翎作为一个作家的价值和她的小说的价值。”莫言前面的概括不尽准确,但他将张翎小说的独特之处通俗地说成“能够把中国的故事和外国的故事天衣无缝地缀连在一起”,却显示了莫言作为作家的眼光的敏锐。这里指涉的其实不但是地域的扩展,其实更是历史的深入及其交汇。

  更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小说观照历史的角度。重叙历史及其与个人的关系,这在当代文坛已经不乏其人,张翎的贡献不但在于增添了中西冲突的维度,而且更在于历史叙述的性别立场。张翎有着充分的女性自觉,在《邮购新娘》中揭开了这未曾引起注意的一角,咀嚼着其中的辛酸悲凉。一代名角筱丹凤被崔家少爷遗弃,最后吞鸦片而死,这似乎是剥削阶级的无情和残忍所致;但许春月眼光卓越,以地方女儿的身份爱了革命者江信初,终于在革命后成了专员夫人,最终却也没有得到善终,而以“失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革命的成功,时代的巨变,竟然没有给女人的命运带来些许变化。

  书写的范围和角度虽然重要,但构成小说的最基本要素还是写人写物的功夫,而这正是《邮购新娘》最为迷人的地方。不知道张翎是否自觉地承受了张爱玲的影响,她的文学能力恰恰构成了海派美学的正宗。她的笔触抵达的是普通的芸芸众生,这些生活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的华人各自一份艰辛和沉重,有窘状也有欢愉,他们相互嫉恨又相互扶助,而当男女之间的同情和爱情混在一起时,情到深处亦会分外感人。

  不过,应该提到《邮购新娘》的结尾。在小说结束的地方,江涓涓背着众人怆然而归,但和她有各种牵涉的各方面人物包括给她造成苦难的林颉明、塔米居然都毫无来由地汇集于机场,演了一出将相和,而江涓涓居然喊出了“希望,就叫希望。”张爱玲式的虚无与绝决,在此被肤浅的理想主义所取代,不免让人感到遗憾。也许正如张翎所说,“多伦多的冬天太长太冷了,温馨一下,不算为过吧?”张翎毕竟不是张爱玲,她还有着一个中国小女子的温情。

  个人阅读《邮购新娘》所感到困难,是小说头绪的复杂。前面已经说到,这部小说突破了通常的留学生——移民文学题材的局限,而广涉了海内外历史的多种故事,举其大者有:林颉明与江涓涓的故事,筱丹凤—竹影—许春月—江信初—李猛子—方雪花的复杂历史纠葛,江涓涓在国内时与青年画家沈远的故事,还有约翰夫妇及其孙子保罗·威尔逊两代传教士与中国及其温州女子的故事,最后又出现了薛东—百合—江涓涓的故事。视野宽则宽矣,但故事之多,其间又常互不相干,却让人有点怀疑小说是否并非一气呵成,而是由平日所写的不同的故事构成。这决定了小说无法进行直线的叙述,作者采用了时时转换的分而述之的结构方法,繁复新巧,但却很容易将读者绕在其中不能自拔。当然,我并不太担心读者会丧失耐心,因为其中每一片叶子都十分耐人寻味。每走一程,你都会发现别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