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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伦多,上海,藻溪:隔洋的约会(4)

来源:《邮购新娘》

  与她的照片相比,她的信就显得有特色多了。在信里她没有谈到他,也没有谈到她自己。短短一页纸里,她谈的是夏天里的一次旅行。这次旅行开始时只是为了给她葬在老家乡下的祖母扫墓,后来越走越深,竟停不住脚步了。她说那一路上的溪水是可以喝的,清凉解渴,略带一丝甜味。那一路上的树林里长着各种各样的蘑菇,大的如脸盆,小的如豌豆。那一路上的鸟儿并不怕人,竟敢飞到人的手心索食。在路上看天,天是蓝的,那种真正的,还没有被烟囱熏灰了的处女的蓝。

  “你若回来,假如天不太冷,我带你去走那条路。”

  在信结尾的时候,她这么对他说。

  这是她对他发出的第二次邀请。

  林颉明推着行李车从绿色海关通道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上海的天。正是傍晚,暮色轻轻地垂挂下来,遍天的灰暗中略略夹杂了几丝日尽的潮红。霓虹灯早早地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像一只只涂了浓重眼影的大眼睛,放肆地窥探着由层层叠叠的楼宇组成的都市。行人近近地擦着他却又视而不见地从他身边走过,口音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楼不是那些楼了,人也不是那些人了。惟一不变的,只是那爿天。依旧苍老,依旧疲惫,依旧欲说还休。十几年前他离开这里,是为了投奔一个女人和一团温暖去的。他曾经把这个城市叫做“后方”,仅仅因为这里是那个女人的娘家。十几年后他回到这里,女人不在了,他也没有一个可以投奔的人了。当然,在偌大的一个上海城里,他也不是完全无亲无故的。至少有一个人,一个叫江涓涓的女人,是他在沙子一样的人群里搜寻驻留的理由。她使这个硕大的都市变得可及起来,她使他涣散茫然的眼神有了一个焦点。

  他开始相信奇迹。他相信他是无数个失败的隔洋寻偶故事里的那个例外,他相信他和她的相逢将会是那些故事得以演绎下去的理由。毕竟,这是在上海,一个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神奇都市。

  他开始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她。

  他发现国际航班接机的人流中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出奇的多。在他眼里,这些身材细瘦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其实都掖着一个极为肥胖暧昧的梦,所以她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游移鬼祟秘不可宣。为了不至于错认,事先他让她穿照片上的那一套衣服。历史在这里发生了一次惊人的重复——时隔多年,他仍然必须依赖照片的帮助来寻找一个有可能与他的生命发生重大关系的女人。

  他在人流里找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找见她。便突然想起他们曾经约好,万一彼此走散了,就都到问讯台前集合。于是他就朝问讯台走去。

  她果然在那里,斜着身子靠墙站着,脚边歪了一只大背包。大概也等了他不少时辰了,神情就微微地有些沮丧。虽然依旧在东张西望着,眼睛里却不是那种初来乍到欢天喜地的企盼了。仿佛是一朵被轻风抚过的花,虽然还是盛开着,却毕竟蒙上了细细一的层灰尘。

  他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站着,用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地测量了一遍。他发觉他的目光被她无处不在的清晰分明的轮廓线条割得辛辣生疼。她如约穿了那套衣服。衣服大约洗过很多次了,褪了色,清清爽爽地带着洗衣粉和漂白剂的痕迹。她几乎完全没有修饰,任凭青春如水般地从衣裳的拘束包裹中挣脱流溢出来。他从她身上立时读出了自己无可挽回的苍老。与她的真人相比,她寄给他的那张照片不过是一个不知被盗版了多少次,谬误丛生模糊不清的拙劣副本。

  他朝她走过去,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没有叫她,任由她的目光从很远的地方渐渐收拢过来,最终落到了他身上。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她才犹犹疑疑地笑了笑,问:“是,是……?”他点了点头,猜想自己大概比那些旧照片里的样子又老了一些。她就把手里的花递给了他,是一捧喜庆热烈的红色康乃馨,夹杂着些同样喜庆热烈的绿椿枝,裹在一张有些俗气的粉红玻璃纸里。纸上残留着她微微潮湿的指印。他接过来放到行李车上,心想以后再慢慢告诉她,在国外是不时兴给男人送花的,即使送了,也是不用粉红色的包装纸的——关于外边的那个世界,她要学的东西大概还很多。

  后来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不远不近地并排坐进了后座,朝旅馆开去。他试试探探地穿越了他们之间那个似远似近的距离,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微微地闪了闪,弯下身去系鞋带,他的手就落到了她的腰上。他几乎是同时探到了她身上的柔软和僵硬,他的手就尴尴尬尬地陷落在柔软和僵硬的双重夹击中,不知所措起来。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及时地抽回手来接了电话。这是一个英文的电话,她听得出来他说得挺流利,却又没有流利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他讲了十来分钟才关了机,告诉她是他的咖啡馆里打来的——他不在的时候就交代给一个挺能干的女招待管事。

  她看得出他接完电话以后心情很好,就问他:“是税的事吗?”他吃了一惊——他只知道她在一个日本人开的服装厂里打工,却没想到她也听得懂英文。她猜出了他的惊异,笑笑,说:“我刚开始学英文,听懂一两个字,瞎猜的。”他告诉她国税局上个月来咖啡馆查账,今天来了封信,说通过审计了。她说那你们得花不少钱打点吧?他想说他连一杯咖啡都没有用上,又觉得她是不会懂的,就点了个头算是回答。

  两人生生分分地呆坐了一会儿,各自扭着头看着窗外的街灯一盏一盏飞蛾似的扑过来,又流火似的闪到身后,连成一条橘黄色的链子,前到天边,后至地极。他想问她是不是为了他才开始学英文的。他暗暗排练了几个俏皮轻松的提问方式,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生生涩涩地找不到一个圆滑的出口了。

  后来就到了旅馆。进了屋,他让她在客厅里坐着,自己去浴室换洗了出来,又从箱子里找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她拿在手里,木木地看着盒子上的彩纸和纸上贴着的卷成细细波纹的银箔花。他催促她打开,她舍不得撕破包装纸,便用指尖轻轻地挑着胶带纸的边缘,

  地拆了半晌,才拆开了,原来是一条小小巧巧的项链,坠子是一颗银心。她说国外的银子就比国内的成色好,颜色亮。他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小姐,这是白金,比银子贵好几倍呢。”她“哦”了一声,说“怪不得这么好看”,就把项链收进盒子放了起来。她平平淡淡的样子反让他放了心——他最害怕那种为了一件小礼物能毫不费劲地说出一箩筐好话的女人。

  他问她上海最好的餐馆在哪里——他要带她去吃饭。她低低地一笑,说:“你知道我一个月挣多少钱吗?我哪里配知道最好的在哪里——连次好的都没去过呢。你要请客也好,就算给你自己接风。有个温州馆子叫‘阅虹’,装潢一般,菜式还挺地道。离方阿姨那边也不远。吃完了饭正好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