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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伦多,上海,藻溪:隔洋的约会(8)

来源:《邮购新娘》

  涓涓指了指女人手上的那个孩子对林颉明说:“这是我爸。”

  杏娘在屋外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眼里就流泪,只好撩起衣袖来一遍一遍地擦眼睛。

  “你爸小时候,是藻溪镇闻名的恶小子。有一回在许家三舅公那里拉了屎,回家睡了一觉,第二天醒了才想起来,非要你奶奶走五里地去把屎挖回来——要浇自家的地。还有一回你奶奶先给你大伯洗了脸,他死活不肯,非要拿炉灰把你大伯的脸抹黑了,让你奶奶先给他洗了才完事。其实,他要不是那个刁钻恶作的样子,都学了他哥哥的老实,后来也就成不了大事了。”

  林颉明听了,很是疑惑,就问你爸是什么重要人物,说出来让我也沾点光。涓涓就叹气:“拿你们北京的标准,也就一个衙门里扫地的。拿我们地方的标准,大小是个地委副书记。可惜早死了,连我都没沾上光。”

  林颉明吃了一惊——难怪这个江涓涓是有那么点小脾气的,原来是个地委副书记的千金。就低声问这个杏娘是你爸的什么人。谁知杏娘眼神虽然不济,耳朵却是极好的,就听见了:“她爸要是给衙门扫地的,我就是给她爸扫地的。”

  涓涓斜了林颉明一眼,他就不敢再问下去了。

  这时候门外有狗汪汪地叫了起来。杏娘探出头去,问:“是财川送饭菜来了吧?”果真就走进一个六七十岁的黑脸老汉,两只手上各举了一个木托盘,里边装了好几样菜肴。摆下了,才看清是雪菜毛豆,肉丝茭白,酱油腊肉,水煮花蚶,生醉海蟹。

  涓涓伸手抓了一只螃蟹腿,撕开了轻轻一吮,肉就咝咝地流进了嘴里。便让林颉明也尝尝。林颉明从没有这样吃过生蟹,只推说腥,死活不肯吃。

  杏娘就骂那个黑脸老汉:“这个笨呀。人家林先生是北方人,哪吃得了你这个?来个大碗扣肉不就好了。”

  老汉低着头,由着杏娘数落了一通,才嚅嚅地回了一句:“那狗也没说来的是北方客呀。”众人都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涓涓熟门熟路地打开碗柜,取了碗拔了筷子,众人就开始吃饭。林颉明一路上只啃了一个面包,到这时就很饿了。也顾不得客气,直吃得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说好多年没吃过茭白了——从前在上海进修的时候,倒是吃过的,也没有这个嫩。黑脸老汉听了,就说这都是我老婆自己种的,田里摘了锅里就烧,能不嫩吗。

  杏娘见老汉站着不走,就翻了他一眼,说:“托盘碗盏回头洗完了再给你送回去,你不用等了。哪有你这样看人家吃饭的,倒像是狗等剩食似的。人家林先生大地方来的,以为我们乡下人都这么没相道。”

  老汉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就走了。涓涓看着老汉一颠一拐地走出房门,就笑:“杏娘你欺负人。”杏娘便叹气:“我是恨他不成器——他哪能比得上他堂姐一指头呢。许家大小姐那个模样,那个灵气,全藻溪也没有第二个的。当年县长出面提媒她都不肯——却让你爸一个眼色就勾走了。”

  涓涓推了推林颉明,低声说:“许家大小姐嫁了我爸没几年就死了——我爸后来又娶了我妈。”杏娘冷冷地笑了一声:“藻溪祖宗祠堂里,你爸明媒正娶的夫人是许家大小姐,不是那个戏子。”涓涓听了就板起脸来:“杏娘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我妈同意,我爸别想给你寄一分钱。”老太太瘪了瘪嘴,便不再说话。

  林颉明吃过晚饭,眼皮便渐渐沉涩起来。杏娘收拾了厢房,他一个人进了屋,躺下。想问涓涓晚上睡哪间屋,还没容想出个合适的问法来,便已陡然坠入了黑甜乡。

  起初睡得极沉,鼾声如雷,震得窗棂格娑娑地抖。没多久突然听见房梁嘎啦作响,以为是老鼠爬过,披衣起来查看,才发现窗外隐隐有红光闪现。那红光带了些青烟渐渐逼近,便有哭喊声尖利地响起——那声音竟有几分耳熟。他猛然意识到是屋里着了火,便鞋子一趿箭也似的钻进了堂屋。

  堂屋已被烟灌满,伸手不见掌,却听见有人从他身边跑过,又软软地跌倒在地,哭声游丝散线似的低落了下去。他循着声音摸去,摸着了一只手。手瘦瘦长长的,带着些常年劳作的力气。那手探着了他的手,便伸出五指紧紧抓住,指甲几欲陷进他的掌心。他拽了一拽,立刻觉出了重量,方明白那身子是被物什压住了。就手脚并用四下摸索着,摸到了一件沉沉的木器。狠命地蹬开了,便有脆裂声响起——像是镜子碎了。

  他从满地的碎碴子里刨出一个身体,扛到肩上是温热绵软的一团。跌跌撞撞地将那人背到门外,自己却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背上的那人就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挣扎了几下,想站起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感觉到有一股极为细微柔软的气息,如虫蚁似的蠕爬过他的颈项。那气息轻得仿佛是四月清晨的微风,抚过树梢的时候甚至没有摇动树叶——树却知道了。在如此轻柔的抚触里他就很是疲倦了起来,四肢仿佛远离了身体,瘫软无比地散落在泥地上。

  这时他感到背上的那个身体微微动了一动,发出一声呻吟。这一次他准确无误地听出了那个声音。他挣扎着翻过身来将那人平放到地上,见那人头发眉毛都已烧没了,光秃秃的头颅在月夜里闪着清光,犹如一枚去了壳的鸡蛋。脸上满是焦土泥尘,惟有双眸依旧闪烁如星。

  “塔米,你,你……”

  他才喊了半句,就猛然惊醒过来,方知是南柯一梦。

  坐起来,呆呆地把这个梦从头想了一遍,尚是惶怵,胸口跳得犹若万马奔腾,脸上汗湿如潮。看了看手表,正是多伦多的中午时分,就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给咖啡馆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女招待不知道是他,半晌才把塔米找来。他隔着听筒叫了一声“塔米”,嗓子就喑哑了。

  “杰米,你怎么刚走就想我了?”

  塔米的声音里带着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的欢快。他问她怎么样了?她说你是问我还是问店里?他低低一笑,没有回答。她就问他的中国之旅是不是想像的那个样子?他顿了一顿,才反问:什么样子?两人便都静默了下来。后来他说了一句你要小心水火,便挂了电话。

  遭了这一惊一吓,睡意便烟消云散。只好披衣起床走到窗边,看外头的景致。夜是个清朗的夜。月如银盘,高挂中天,里边隐隐的是山石田地的景致。树枝被月色铺天盖地地浸润着,很是湿软起来,在风里摇动,却没有声响。树底下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一条狗。人靠着树,狗靠着人,很是孤单的样子。

  他扣上衣服,轻轻地开了门,朝树下走去。狗动了动耳朵,却没有吠。人动了动身子,挪出半块石头来。他就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