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熙是宋末元初我市平阳籍诗文大家。自来论林景熙诗文,多着眼于其文学成就与爱国情怀,在艺术风格上,知其有幽婉、沉郁、典雅、清新等特点,其实,他尚有鲜明的幽默特色。
拟人式幽默:暖壶、风筝
所谓拟人式幽默,即通过拟人的修辞手法,把事物人格化,赋予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从而达到幽默的艺术效果。如他的文章《汤婆传》:
汤婆,温乡人。其先居骊山之阳,得汤泉,因以为氏。凡散居匡庐、汝水、佛迹岩、东城,与秦、渝、歙、剑间,皆汤氏支派。无寒属。婆形矮腹魁,端重渟涵,似有德。又工坎离之术,常以虚致满,狎之者气和体宁,心兵不起,故乡人尊其称。
初,世未之器。会天宝中,上召杨太真,赐浴华清,由散地入直,暄津香液,宠于妃。妃贵,予之沐邑,封温乡君。自是声价喧涌,人争即之。捐千金铸其模,缔盟衾席,愿托足于岁寒。青灯雪屋,拥被孤吟,能作苍蝇声相和答。然守口如瓶,不以漏泄取祸。已而融和透肌,引入华胥之国。向曙犹温,注其馀波,可供盥颒,厥功茂矣。与竹夫人性异凉燠。夫人宠既衰,束之高阁,遂与婆相于永夕。自谓有脚阳春。惟蕙帐、麻衾、柏枕雅相善,而得专房于山林孑叟。金帐侍儿不之齿,亦不以是热中。虽老,奉妾事弥谨。有德有功,自鼎镬置衽席,历险夷有节,可书也已。
赞曰:汤氏派几遍天下,惟骊山之属最盛。早遇贵妃,固辞封爵,卒免祸以全身,可不谓知乎?后有脚婆者,得名双井黄太史家。太史抚其腹曰:“公然一婆,是可老我于温乡矣。”或谓太史尝在临川,得之汝水一派云。
乍一看,分明是一篇传记,传主乃一名姓汤的老妇。凡其籍贯、得姓来由、同族散居情况、相貌、品性、才能等,甚而发迹经过、受赏识原因、争宠经历等等均有所介绍,且在文末还按体例有“赞”。总之,是一篇结构完整、像模像样的人物传记。但仔细一想,这哪里是什么人物,其实说的只不过是暖壶——一种取暖用的器皿而已。而作者却是如此煞有介事,真是令人忍俊不禁,回味无穷。
异曲同工的还有《春声君传》,表面看来也是一篇人物传记。汤婆还是有姓无名,春声君却是姓、名、字、号俱全:“春声君,风姓,筝名,字子耀。”篇幅也比《汤婆传》长了一倍多,因而介绍履历自然更加详细。如果说《汤婆传》从内容到形式,主要还都只是谐趣的话,那么《春声君传》只不过表面上用了这种形式,也就是说只是借用幽默的方式,表达的却是庄重的内容,试看其结尾:
太史公曰:士君子之处世,其穷也以道德鸣,其达也以功名鸣。彼依阿淟涊,与世浮沉,而曾无所建明者,视君盖不啻在下风耳!世称君克缵先业,聿骏有声,是未测其根本也。夫忠孝,人之大伦,君欲励清声裨风化,则忠;业相位养亲,则孝。忠孝两全,君之功业鸣世不无自矣。矧其仕止语默,又得孔子用行舍藏之道,谓之有道之士非欤?此所以能不坠其家声也……
作者相机发表了一通关于士君子处世原则的议论,是关系到人伦、气节的严肃话题,自非平常之谐谑可同日而语。
此外,《悼墨卿文》也是用拟人式方法写的文章,只不过传记改成了悼文形式。所谓墨卿,乃是墨的戏称;所谓悼文,实是其物失窃之谓。关键也是在末段,先是描述了“世方仇文”的现实,然后设想其三种不幸去处,实是对现世斯文扫地的无奈,最后表达了极端愤慨不满的情绪。作者借题发挥,针砭时弊,力透纸背。
打趣式幽默:鱼头公子
打趣多半是拿别人开玩笑,当然只是无恶意的玩笑。如七古《双桧堂为鲁圣可行可赋》:“鱼头公子冰雪姿,根柢忠信华文辞。乃翁手植岂无意?贞固已作层霄期。气含芝术体松柏,容成山下神仙宅。清阴冉冉生庭除,绿雾纤纤护琴册。风檐对语如索诗,君家伯仲谐埙篪。养成材器丰且硕,蓄泄云雨蟠蛟螭。黄州谪臣坐诗累,杳杳蛰龙空九地。苍根留取千载芳,何物丑秦盗名字!”
所谓“鱼头公子”,实因圣可、行可两兄弟姓鲁,“鲁”为“鱼”字头。只不过此处也是用典,见《宋史·鲁宗道传》:“自贵戚用事者皆惮之,目为‘鱼头参政’,因其姓,且言骨鲠如鱼头也。”“冰雪姿”自是褒奖。又谓“乃翁手植”,则是打趣其为树木了,但同样也是称许的意思,故有“贞固已作层霄期”。
讽刺式幽默:贾似道、秦桧
讽刺式幽默,指用比喻、夸张等手法对人或事进行揭露、批评或嘲笑。当然,在林景熙诗文中,讽刺的对象只会是丑恶的人或事。如他的五古《孙供奉》:“绯衣受天恩,日瞻唐殿驾。朱三尔何为,欲使两膝下?皤皤长乐老,阅代如传舍。”孙供奉实为猴子,长乐老即五代历事四朝为宰相的冯道。实是借古喻今,讽刺降元将相禽兽不如,笔端饱含义愤。
又如五古《故相贾氏居》:“当年构华居,权焰倾卫霍。地力穷斧斤,天章焕丹雘。花石拟平泉,川途致兹壑。唯闻丞相嗔,肯后天下乐?我来陵谷馀,山意已萧索。苍生堕颠崖,国破身孰托?空悲上蔡犬,不返华亭鹤。丈夫保勋名,风采照麟阁。胡为一声钲,聚铁铸此错!回首耒草碑,荒烟掩馀怍。”
作者用辛辣的笔调,重现了一个权倾天下的奸相贾似道的形象,以及其生前令人发指的所作所为,并给予入木三分的讽刺。“唯闻丞相嗔”用杜甫《丽人行》“慎莫近前丞相嗔”句意,以杨国忠与贾似道作比;“肯后天下乐”反用范仲淹《岳阳楼记》“后天下之乐而乐”句意,讽刺贾似道无比贪婪。一正一反,极尽嘲讽之能事。还有前举之《双桧堂为鲁圣可行可赋》,以南宋奸臣秦桧名与“双桧堂”之“桧”同,斥为“何物丑秦盗名字”,可谓大快人心。
含泪式幽默:海市蜃楼
所谓含泪式幽默,其实是悲情内容与幽默形式的有机结合,是一种悲伤至极的苦笑。如《蜃说》记载:
庚寅季春,予避寇海滨。一日饭午,家僮走报怪事,曰:“海中忽涌数山,皆昔未尝有。父老观以为甚异。”予骇而出。会颍川主人走使邀予。既至,相携登聚远楼东望。第见沧溟浩渺中,矗如奇峰,联如叠巘,列如崪岫,隐见不常。移时,城郭台榭,骤变歘起,如众大之区,数十万家,鱼鳞相比,中有浮图老子之宫,三门嵯峨,钟鼓楼翼其左右,檐牙历历,极公输巧不能过。又移时,或立如人,或散若兽,或列若旌旗之饰,瓮盎之器,诡异万千。日近晡,冉冉漫灭。向之有者安在?而海自若也。
作者由对蜃景的描绘,从海市蜃楼的壮观到幻灭,进一步联想曾经煊赫一时的“秦之阿房,楚之章华,魏之铜雀,陈之临春、结绮,突兀凌云者何限,远去代迁,荡为焦土,化为浮埃,是亦一蜃也。何暇蜃之异哉!”可谓感慨无限。而再看作者身为南宋遗民,必然也联想到故国的沦亡,其切肤之痛又有谁能体会?泪枯肠断,其痛彻肺腑的苦笑令人怅惘。
林景熙以儒者自命,服膺朱子学说。作为爱国诗人,他的诗文也自有一股凛然正气在。但他既无刻板的道学面孔,也非迂腐地复古守旧,为人为文自有一种清新鲜活的气脉,这便是古代文人难能可贵的幽默品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