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建平:月光的密码解不开凌晨二点的风
来源:南方作家 作者:卢建平 发布时间:2017-11-06 09:01:04 字体:

  月光的密码解不开凌晨二点的风

  ――读刘秀丽诗集《让寂静谱上曲调》

  我不知道读诗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于我而言,读一首好诗似乎都会经历这么几种体验:先是一见如故的喜悦,继而灵犀相通的惊奇,最后是依依难舍的怀恋。如果说读诗诚如识人,我以为,刘秀丽其人就是一首好诗,高雅,蕴藉。其人其诗构建起一个其人为诗其诗写人的奇妙境界。这感觉正如诗人所言,是凌晨二点的风,带着灵魂的神秘,与池塘里静静的空我,送来月光雪橇一般从床前拉到走廊的密码。如果在舌头上或者指尖上反复把玩这些密码,有时候会让人骤然产生一种幻觉,觉得刘秀丽时而长裙曳地,有智慧女神的优雅,时而面纱笼罩,有变身女巫的机巧,有时思维深入肌理,有时思绪跳跃隐变,其中有中国传统诗歌以我著物处处有我的真情告白,也有西方诗歌意象缭乱镜头嫁接的率性流露,想象有内涵,语言有创新,属于我喜欢的诗写类型。

  一、思维之线如舔开窗纸的舌头

  这个比喻是基于刘秀丽诗歌对事物诗写的独特视角。所谓独特,当然是一般人意料之外的角度或方向。“刹那,山峦打开时间的窗/风景在流动//你像一幅肖像,由樱花的巧手点拨/唤醒信任的夜莺//我是养在天井的陶瓷/温润和光泽通过雨滴弹奏/而雨滴是寂静的走廊//闭上眼睛。看见一张空椅子/停留在春天的边上//它想取代谁的位置/或者把我推到一边。自在生长”(《空椅子》),起先,我以为空椅子是置身于放着陶瓷的天井之中,远处山峦浮动,近处夜莺啼鸣樱花,雨滴敲打着寂静,也敲打着空空的椅子。细读才知道,原来空椅子是想象中的,春天本来应该是繁花灿烂,万物始盛,但由于岁月的流逝,伊人的离去,空取代了一切,内中的怅惘触手可及。空不是实在的,却又是实在的,逝是实在的,却又不是实在的,这种似是而非似非就是的独特视角,大大增加了诗歌的韵味与意境的张力,使内中所产生的那种感染力无形中增强了几倍。

  再看这首《四月,晚安》:“火车没有在预定时间抵达/整个站台长满回声/仿佛只有离开/仿佛春天路口的一个陶罐//一些细节沿着轨道而来/我把手按在墙上,接受它的脉搏/清脆的声音,具有铁的味道/风正把星星一盏盏吹灭//在画布没上颜料之前/我轻轻退到一边/把鸟儿的翅膀留出来/把牛蒡,灯芯草的位置留出来//所有试图飞翔的植物/都有黄金的背景/今夜,屋顶有陡峭的斜坡/我叫白纸黑字为石头。滚落//一块木头没遇到锯子前还是木头/新熨的柜子保持事物的完整/今夜,我让童话中的公主坐回原来的位置/对她说:晚安!四月”。诗的表面从“火车”与“站台”始,继而又陆续在诗中出现“陶罐”、“墙”、“画布”、“鸟儿”、花草、“石头”、“锯子”、“柜子”等物象,最后又用一句“晚安,四月”作结,似乎是想表达一种生于四月黄昏的感想与感慨,怀恋恍然流逝的复杂时光。而事实上,作者其实是想表达万物皆相通,万物皆有灵的感情,这个视角也十分巧妙。

  还有《石榴》,似水流年的感慨,柔情似水的喟叹,竟从一个周未的石榴切入,石榴既是缺口,也是堵塞缺口的影子,她是果实,也是生长,她是流淌,也是停滞,她是抚爱,也是伤害,也是明亮,也是黑暗,她是相似,她也就是她自己。由于角度独特,所以其中的哲学意味充盈深邃,让人读来回味无穷。

  像这样有着明显独特视角的诗歌在刘秀丽的这个诗集中还可以随手举出一大批来,比如《在葡萄园》、《放下》、《影子》等等。美国哲学家埃里克·沃格林在其著名的作品《城邦的世界》中说:“谁看见了世界,谁就是盲目的,需要缪斯来帮助,才看见真正的智慧;谁对世界盲目,谁就是在美妙歌声中看见。缪斯以及借助于缪斯的诗人,都是人从黑暗上升到光明的帮手。”这种独特的视角会把“美”及至更伟大的力量从读者的内心唤醒或引导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而言,诗歌具有了独特的视角,诗歌便具有了本质意义上的智慧与力量,这也正是每个诗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也正是因为此,刘秀丽诗歌才具备了可登大雅之堂的实力与武器。

  二、意象组合像抚过毛孔的手指

  意象组合技巧对于每一个诗人而言,都是最可考较其诗写功夫的一项质标。秀丽诗歌另一个明显的特点便是意象组合的方式,令人耳目一新。秀丽诗歌的意象组合似乎并不在意意象组合的传统方式的束缚,而是巧手驱遣,显示了明显的属于自己的特色。我觉得有二个方面值得一提,一是尽可能避开日常表象渗透出一种隐隐约约的逻辑暗流,一是缩进与伸展的情感张力。比如组诗《呈现》中的这首《梦中的水塘》,“阳光这支画笔,正不耐烦地/描绘着世界。黑白之间/是焊住灵魂的火焰//蜂群在火光中停下/记忆的桌子摇晃着/每一次波动都完成一次顶礼膜拜//我们身旁,在这片倾洒着火焰与灰烬中/是什么牵动你的眼睛/饮尽黑暗//我们的呼吸/是水光潋滟的池塘/它一次次把阴影推开”,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阳光”、“蜂群”、“桌子”、“火焰”、“眼睛”、“池塘”、“阴影”等或实在或虚幻的物像及影像,这些表象之间没有自然而然的联结点,作者也并非采用传统意象组合中的并列或递进的方式,而是一方面透过这些表象巧妙地引导读者避开这些表象,另一方面极力在表象的后面构筑一条若隐若现的暗线,比如,作者说,火焰是灰烬的前生,灰烬是火焰的来世,而饮尽轮回的冷峻何其超脱才是象后真正的暗流。再如诗歌最后一节用水光潋滟的池塘表达呼吸的急或缓,之所以“它一次次把阴影推开”,不是因为它接纳了光明,而在于隐在其背后的剔除了舒或急的能使呼吸保持这种状态的缘由本身。应该说,的确很少有诗者能如此冷静地透过多重表象去审视事物内里的经结脉络。

  同一组诗中的另一首《把黑调成白》,在意象的组合方面则明显让人感受到强烈的缩进与伸展的情感张力。诗中说,一个小女子拥有的当然是最小的命运,而命运真有大小之分吗?在浑浊的夜中醒来,只有梦是清晰的,花,舞,乐,思,多种东西交织在一起,意象缤纷,而透过这些表象,作者并不想隐瞒与暗示什么,亲情透过首饰传递,海及风使平时生活暂时获得平静,月光与诗歌使心灵安静且富于创新。白昼悄然来临,像一朵莲花在暗夜中开出黎明。那么到底是什么将“黑调成白”,又为什么会将“黑调成白”,虽无答案,而所有的答案都已在“没有人知道”中被所有人知道。从语言表面看,诗中既有传统的暗示与缩进的诗写惯性,而更加可贵的是,作者在灵魂的率性中所展现的通脱与松开也是十分明显的,这种一缩一展的对拉写作的努力也更加拓展了诗歌的审美视野。

  其实,无论是透过表象的内在逻辑暗流,还是又缩又展的情感张力,其实都是作者通过意象组合给人带来的一种在阅读上的审美愉悦。这种审美愉悦能够让人产生欲寻无迹,欲罢而又清晰的阅读体验,沟起读者强烈的阅读欲望。这首《火车知道》,意象很单纯,诗歌也很浅显,但这样的诗句“午夜,看一列火车经过/仿佛经历了漫长而短暂的人生/我喜爱的人或物,没有一样会停下/火车知道”的的确确让人产生了无限的遐想,那种像手指抚过毛孔的舒适与享受不可言喻,让人喜爱之情油然而生。

  三、如果我能挣脱自己,我就能明媚如春

  其实,如果进一步深读刘秀丽诗歌,我们不难发现,秀丽诗歌留给人的启发并不仅仅限于诗行内外的诗写技巧。许多时候,我在读秀丽诗歌时,都会不知不觉被一种既内敛又放达,既淡定又空茫的情愫与态度所打动。“午夜。她与一株植物对视/一场春雨,轻而易举夺走毛茸茸的光线/清凉似丝绸穿在身上/窗台上的观音莲,坐在偌大空寂里//潮湿的空气适合它生长,如往事/命运创造的可能与不可能/是凝结在叶片上的雨滴/轻轻滑落//有时,爱的发生像这植物/内敛,节俭。/始终以花的形状存在/她起身。把茶水调到春天的温度”(《观音莲》)。不仅仅从这一首诗中,我们发现与植物对视是秀丽很重要的一项生活内容,不过令人惊奇的是,秀丽往往能在这种对视中,将自己的身心放空,继而达到物我互融。我以为,这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挣脱、蜕变与升华,我们知道,无论谁,其人生都不可能一帆风顺,情爱、工作、为文无不如此,这便需要从思想到行行为上的斗争与前行,秀丽的方式很高明也很独特,她将清凉穿在身上,将命运中的可能与不可能视作“凝结在叶片上的雨滴”“轻轻滑落”,即便爱的发生如鲜花盛开,她都能做到宠辱不惊,她最后在做的只是“她起身。把茶水调到春天的温度”,令人大出意料之外。其实像这样在诗歌的最后,通过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表情或者话语,轻轻一宕,看似毫不相干,实则凝聚了所有的人生感悟,不知不觉中憾人心魄的写法,在秀丽的这本诗集中,随处可见。看:“早晨的空气传递榆树花的颜色/云朵新熨的微笑/如记忆,正慢慢转变成生活//稻草人吹着口哨/把负重的身躯交给阳光/直到夏风轻轻铺展一副山水画//万物都在水下运载梦与幻/一只玻璃杯找到神话故事的主人/轻轻说:‘做个善良的人。/不带憎恨地看见一切’”(《看见》),题目干脆就是看见,其中有花的颜色,云的微笑,稻草的口哨,阳光与轻风的画展,梦幻中轻轻说出的那句名言,既是看见也是悟见,字里行间都是放达而轻快的辉芒,但在这种轻快的背后,我们也可以隐约想见“传递”“新熨”“负重”“运载”等所表现的那种经过挣脱、蜕变与升华的过程。秀丽将诗集的名定为“给寂静谱上曲调”,大概其中也隐隐含有这个意思吧。

  有这种意思和特征的,在诗集里还有《月亮》《释放》《手链》等等诗歌。细细读来,我觉得这种写法,如果再通俗点说,其实是有点类似于辛弃疾的那句“天凉好个秋”,也有点像是蒙娜丽莎的微笑,或者如秋日午后温暖而幸福的阳光。

  当然,秀丽在很多时候曾经对我说起,在诗写上她远远还未真正达到挣脱与蜕变后的升华,这当然是她谦虚的说法,但是顺着这种说法吹毛求疵一下,秀丽所言也并非全虚,在秀丽的这本诗集中,仍然有个别诗歌存在说明太多的痕迹以及太在意“我”的在场等初学诗写者的通病,说明太多会使诗歌语言拖泥带水,会使诗歌陷入一种又跳跃又想说清楚的矛盾之中,而太在意“我”的在场,不仅会使诗句显得拗口,而且还会影响诗意的提升。我想,这些细微的毛病,对于秀丽而言,都是极容易克服的,正如她在诗歌《年轻的树》中所言,“如果我能挣脱自己,我就能明媚如春”,那么,让我们热切地拭目以待。

  作者简介

  卢建平,浙江瑞安人,副教授,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诗刊》《诗潮》《诗探索》《天津文学》《浙江作家》《当代诗人》《中国诗选刊》等杂志,出版诗集《哨音与翅膀》《夏日诗韵》《瑞安诗群诗选》(多人合集)和散文集《林中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