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我与温州的缘分
来源:温州日报 作者:李辉 发布时间:2017-12-06 12:51:00 字体:

  编者按 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人民日报原高级记者李辉先生日前应瓯海区委宣传部之邀,来温参加第四届塘河文化论坛,回京后他有感而发,写就此文。

  

  时间真是巧,二十年后又到温州。

  1997年,浙江电视台有个读书节目,与几位朋友相约一起前往温州,在楠溪江沿岸,痛痛快快地游玩了好几天。

  楠溪江漂流、古村落,李家祠堂……最难忘的是一天下午,我们到江对岸吃饭。我们坐在由竹子搭建的农家菜餐厅上面吃饭。江鲜与青菜,大家开怀痛饮,不亦乐乎。夜色降临,忽然,我发现下面的江水开始慢慢上升,赶紧放下碗筷,告诉大家,赶快撤离,不然,水位一高,就无法回到对岸了。一次不期而遇的水位上涨,让我们落荒而逃。如今回想,也是有趣得很。

  这次楠溪江之行,我穿着1995年买的体恤,高兴地照了几张有意思的照片。说来也巧,这件体恤总也穿不烂,二十二年后,它还在我的衣橱里,每年都会穿上几次。

  绿茶(本名方绪晓)是温州苍南人,他提出一个好建议,希望“六根”(我们六个朋友,一起开了一个微信公众号)都到每个人的家乡去一次,每个人写一篇印象记,写故乡之情,写外人对他人故乡的印象与体验,然后结集出版。书名都想好了——《六根寻根记》。

  第一站温州,寻根之旅由此开始。从温州市区,到苍南龙港、矾山,再到瓯海泽雅。乘船漫游塘河,听塘河管委会主任沿河介绍未来两岸前景……

  一个星期,可谓不短,可是,要想把温州深深体验,远远不够。只有再等机会前来,细细品味。

  我们六个人,走进绿茶的旧居,居然还没有拆除。房前田地已荒废,房后的河流慢慢流淌。我再次穿着二十年前的体恤,在绿茶旧居河边高高兴兴拍照,如同当年在楠溪江一样。

  寻根,就是如此美妙。

  真的与温州有缘

  我真的与温州有缘。

  “文革”结束,在遥远的湖北随县,参加了1977年12月恢复的高考,我有幸走进复旦大学。我们的校长苏步青先生,就是温州平阳人。记得在校园里,曾经遇到他,和善而彬彬有礼。

  苏步青是著名数学家,人文功底却颇为深厚。他在杭州所写《灵隐寺戏题》这首诗,以书法题赠朋友,可见其书法功力:“古木参天宝殿雄,万方游客浴香风。劝君休坐山门等,不再飞来第二峰。”

  1982年1月毕业,毕业证书上的校长签名,就是苏步青。半年多之后,中文系又寄来“学士学位证书”,签名的还是他。可见,我与温州的缘分,早在复旦大学就开始了。

  郑振铎先生也出生在温州。

  大学期间,我与陈思和开始研究巴金。早在十九岁那年,巴金从成都把一组新诗,寄至上海《时事新报》副刊“文学旬刊”,副刊编辑正是郑振铎。经郑振铎之手,年轻巴金的诗歌第一次在副刊上发表,这也成为巴金最初的文学作品。从此,他们成了好朋友。从北京到上海,他们的友谊从未中断。遗憾的是,1958年,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铎,率团出国访问,不幸途中飞机遇难,享年六十岁,就这样匆匆地走了。

  巴金从来没有忘记郑振铎。1998年的年初,我去上海探望巴金,他刚刚完成《怀念曹禺》一文,我拿回来发表在“大地”副刊上。他说,他已经开始写《怀念振铎》。我期待他早日完成,谁想已经九十四岁的巴金,突然病重,这篇文章再也没有完成……

  大学期间,郑振铎先生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是必看之书。我曾爱书话,唐弢的《晦庵书话》与郑振铎的《西谛书话》,也很喜欢。我的大学同窗陈福康兄,以研究鲁迅、郑振铎等为方向。在为大象出版社主编“大象人物日记文丛”期间,我读到陈福康兄陆续发表的郑振铎日记,便与之联系,希望能纳入文丛出版。很快得到他以及郑振铎公子郑尔康先生的同意。这本日记,恰恰是郑振铎最后十年的日记,截至他遇难之前。

  陈福康在《最后十年》序言里写道:

  此书由我的老同学、文史专家李辉先生提议,并得到郑尔康先生同意、支持而编选。李辉兄说,他读到我整理发表的一些郑振铎先生日记,觉得非常有价值,而他正在主编一套日记丛书,因此想了解未出过书的郑先生日记共有多少,能否编一本交给他编入那套丛书。我很感谢李辉兄,内行毕竟“识货”。凡是宣传、彰扬郑先生的事,我都是乐意做的。因为正如李一氓老前辈说的:郑先生是“中国文化界最值得尊敬的人”!

  《最后十年》日记出版于2005年。在此之前,主编“大象人物聚焦书系”时,我特意请福建长乐冰心纪念馆馆长王炳根兄,撰写一本郑振铎的画传《狂胪文献铸书魂》列入其中,于2004年出版。一本画传,一本日记,郑振铎先生的文化情怀与成就,留存我们心中。

  率性洒脱的“卖艺黄家”

  我与瑞安的“卖艺黄家”交往颇深。

  11月19日,我从哈尔滨飞往温州,下飞机后,我微信问黄宗英,她是否出生在瑞安。她发来清晰的语音:“我1925年出生在瑞安。”不只是她,她的弟弟黄宗洛,第二年也是出生在瑞安,后来成为北京人艺“跑龙套”的第一人!

  认识黄宗江先生最早,算一算,已有三十多年了。当年,我在《北京晚报》当文艺记者,总在不同场合见到黄宗江。第一次见面,就很开心,完全一位“吊儿郎当”、说话随随便便的老头。说是老头,其实当时他不过六十出头,和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但他浑身充满活力,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如果不打断,他不会停下来。后来,我编辑“五色土”副刊的“居京琐记”专栏,约请他赐稿。他很快寄来一篇《我的英语老师》。适逢燕京大学的学兄何炳棣归国访问,黄宗江与他阔别将近五十年,终得一见。一篇短文,由此开笔,勾勒出他的英语学习的教育背景。读此文,才知道他的文笔与众不同,洒脱,天马行空。

  1987年秋天,我调到《人民日报》文艺部,第二年秋天我们一行人有了一次愉快的龙虎山、武夷山之行。回到北京,我们送黄宗江回家。才知道,当时他住在什刹海的一个胡同小院里,见到了鼎鼎大名的阮若珊。多年之后,才知道,那首脍炙人口的《沂蒙山小调》,是阮若珊作词。

  认识黄宗英是在她与冯亦代结婚之后。长达二十多年,我们一直来往。这些年里,我整理过他们的不少书。最为重要的,当然是大象出版社的“大象人物自述文丛”里的《冯亦代自述》《黄宗英自述》等。

1997年参加楼外楼百年纪念笔会。前排右起:黄宗江、陆文夫;后排右起:牧惠、李辉

  冯亦代与黄宗英短短一两年间的书信,多达五十万字。黄宗英将之送给我保存并由我整理,书名我起为《纯爱》。冯亦代于2005年2月元宵节那天告别人世。十一天后,黄宗英在上海的病房里,给远去的冯亦代又写了一封信,报告他们的情书即将结集出版的消息,写得凄婉而动人:

  亦代二哥亲爱的:

  你自二月二十三日永别了纷扰的尘世已经十一天,想来你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你是否依然眷顾着我是怎么生活着吗?今天是惊蛰,毫无意外地惊了我。我重新要求自己回到正常生活……亲爱的,我们将在印刷机、装订机、封包机里,在爱我们的读者群中、亲友们面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你高兴吗?吻你。

  愈加爱你的小妹

  她对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给他写信。我为这封信起了个标题:《写给天上的二哥》,将之作为《纯爱》的代序。

  十一年过去,2016年12月31日,四卷本《黄宗英文集》出版,在思南公馆举行分享会。在现场,黄宗江的女儿阮丹青这样说爸爸和姑姑,大家听得开怀大笑:“他们的写作是不按套路的。他们就是活得乱七八糟,没章法,没套路,他和我姑姑都是凭着朴素的资产阶级感情在行事,写作。他们就是率真、随性、乱七八糟,把周围人搞得很狼狈,最后当然也被人原谅了。”

  丹青说得不错,在我眼里,黄宗江、黄宗英,他们的生活从不按常理出牌。活得率性,活得潇洒!

  这次来温,在温州大学演讲与在半书房对谈时,我提到了“卖艺黄家”。黄宗江、黄宗英、黄宗洛、黄宗汉、黄宗淮等,故乡就在温州市的瑞安,这是不可复制的“卖艺黄家”,如果温州塘河岸边,设立一个“卖艺黄家”陈列馆,让他们叶落归根,重返故里,该有多好!

  斯人已去林斤澜

  到北京之后,很快认识了林斤澜。当时,北京作协经常组织活动,有两个人通常形影不离,一个是汪曾祺,一个就是林斤澜。两位好酒量,拿起酒杯很少放下来。

  1993年,我为华侨出版社主编一套“金蔷薇随笔文丛”,有萧乾、汪曾祺、吴冠中、邵燕祥、王蒙、王安忆、舒婷等人,也约请林斤澜加盟。他编好一册《山外青山》,颇为喜欢。出版时,我在勒口上写了这样一段文字:“人们称他为‘怪味小说’的代表。他‘怪’,并非故弄玄虚故作高深,而是寻求着一种与许多年间流行的语言模式迥然不同的叙述方式。散文同样如此。悠长的意味,在曲折婉转中,渐渐显露出来。读他的短章,需要静心去品,不必匆忙,不必想得到一时的快感,但在柔和的灯光下,他的文字中会走出一种别致的幽默与感慨。”

  书出版后,我请他在扉页题词。他题写的是《西游记》里面的一句话:“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想是他写作体验的内心感悟。

  七年过后,我为大象出版社主编一套小开本的“大象漫步书系”,再次请林斤澜加盟。这一次,他编选一册《流火流年》,主要写他熟悉的文坛友人,如端木蕻良、汪曾祺、高晓声、陆文夫等。在扉页上,他为我题写一句:“似水流年,如火年华。”

  林斤澜在此书中,还收录一篇《温州文友》,谈自己阅读一位年轻人所写三万多字的散文。他说“散文最宜千字文,一上万就不好驾驭了”,可是,后来他又转笔写道:“到了这长篇散文后边,竟有几段倒把我的职业病损伤了,进入赏心悦目状态。”可见,他的阅读,被这位温州文友的文章引起变化。作者是谁,他没有写出名字,可是,在文中,他袒露读故乡的那份浓浓情感,同时也对这位作者的提升抱有期待:“从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在字里行间,每每为故乡的灵秀而更加思念故乡。这里这个感觉新鲜,那里那个感觉幽默,如果再努把力,再上去一个台阶,那就站得牢靠了。才华已经涌现,偏偏这一步几番春秋也奈何不得。”

  这就是一个远离故乡的人,对故乡依依不舍的情感。

  我约请林斤澜加盟,他很快打来电话,说有个温州老乡林楚平,新华社资深翻译,写了一组谈翻译的随笔文章,可否收录。当然好。那些日子,一直对翻译作品有兴趣。后来发现,我买的新华出版社《中国通》,就是林楚平先生参与翻译的。林楚平翻译过列夫·托尔斯泰的《克莱采奏鸣曲》《家庭的幸福》,还有《编者与作者——萨克斯·康明斯编辑艺术》。有这样一本谈翻译的随笔出版,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这本随笔集书名为《在花毯背面》,不少文章很耐读。

  打电话去问林斤澜女儿,她说林楚平也走了。一代又一代为温州传承文化的人,渐渐远去。这便是历史。

  前辈已远行,郑振铎、苏步青、夏鼐、夏承焘、琦君、“卖艺黄家”……走进温州,欣喜地看到,这里的朋友正在倾注心血,一口深井接一口深井地挖掘下去。方韶毅、孙良好、周吉敏、绿茶、黄传会、陈河、张翎、杨祥银、孔戈碧……一大串名字,他们用口述,用寻访,用研究,各自不同的写作形式,叙述发生在这片土地流传千百年的故事。

  坐在船上漫游塘河。我设想,或许几年后,两岸会有一个接一个的书店、博物馆、沙龙,如珍珠一般将这条塘河串连。这是温州成长的过程,留存于民间久远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