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温州日报 作者:温州实验中学 吴一格 发布时间:2017-12-25 09:26:13 字体:

  瓦,一拱连着一拱,似黑色的微波荡漾,似江南拂动的裙摆。

  我也有不识她的时候。

  家住老城区,高楼旁缀着一簇一簇低矮的瓦房,从高处俯视,如宣纸上几滴漾开的墨点,突兀而扎眼。瓦屋是那样的矮,身旁虎踞的高楼几乎将所有的阳光芳华挡去。只是偶有一群白鸽掠过,白色的羽翼折射着赤金色光的讯息,让黑阴阴的瓦揩着点亮光。瓦铺得那样密,像是给自己披上一件徒有其表的锁甲,又像是被狼群包围而徒劳抵抗的羚羊——瓦在十面埋伏的钢铁包围中,可能下一秒就会溃不成军。

  瓦匍匐在破旧的危房顶上,空洞的瞳孔盯着四面跃起的高楼。

  这便是我初识的瓦——城市钢铁肌肤上的附着物,一层毫无生机的死皮。

  有一天我路过瓦屋,佝偻的墙面上多了几个狰狞的“拆”字。“拆”字外还画了一个圈,像一具足以压断脖子的行枷,整个字像用刀在皮肤上刻了一圈似地向外渗着血珠,我是第一次那样近而仔细地看它——以往都是在19楼上往下望的。我想起在摄影展上见过的一张照片:粉墙黛瓦,在水一方。清澈的水让整个世界倒立,河里映着易碎的瓦。瓦是那样黑,墙却不是通体的白,斑驳的墙,掉下片片碎掉的记忆。我仿佛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知道青苔是如何经过苔藓的着色而变得漆黑;胖胖的瓦松怎样在穿瓦而过的清风中扭动。我站在屋檐下,瓦在屋檐上一拱接一拱,似波浪、似裙摆。在晨雾朦胧、霁光涌动的清晨,看湿绿的苔藓像倾覆的水,漫过层层的瓦直沁进我心,带着瓦色、瓦息、瓦香。

  瓦是带着江南温润内敛的水气的,只是此时着了不易察觉的惊慌。

  我也被感染了,这惊慌,顺着张牙舞爪的“拆”字,弥漫开来。瓦在屋顶是那样的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掉下,碎为一抷黄土。

  “这不在这儿吗!”他指着脚下的黄土,痴傻的脸上透着欣喜。这是陈凯歌在《百花深处》中描述的疯子:要求搬家公司去搬一个早已拆除的四合院。他还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生活在过去的记忆里,却不知四合院与整条胡同,早已成了荒凉的黄土。电影中随处可见的拆字与眼前重叠,江南瓦,被挺起的钢铁长矛,一步步逼入历史的暗角。等岁月被流水漂白时,我们是否也要对着漫漫的黄沙想念?但正像电影中的疯子那样,也总会有人念叨着:这不在这儿么?寻出土里的碎瓦,拼凑出心中的模样。

  那天晚上,一闭眼就来临的黑暗也不真实起来,黑得发青,似黛。我按捺不住,掀起窗帘向下看,看她还在,楚楚然。有轻风为她描黛,有瓦间生长的花枝作髻鬟。我稍稍安心,复躺回去,驱除杂念。

  只是梦中的瓦影却再也抹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