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船老大
来源:温州日报 作者:戴建高 发布时间:2018-02-02 10:51:26 字体:

  业有百工。在楠溪的习俗中,能唤做老大的,恐怕只有撑船人了。

  撑船人,通常指早年掌舵舴艋舟,专门从事水上运输的那一拨人。父亲14岁跟随爷爷学撑船,16岁开始单放,子承父业。我家祖上三代撑船,父亲更是整整撑了30年的船。上世纪80年代,随着水上运输业渐入衰败,父亲也慢慢退出了“老大”的历史舞台。

  笃定打头阵

  楠溪江素有三十六滩、七十二湾之说。父亲每次货运温州,他是笃定要打头阵的。返回楠溪,父亲在最后压阵,他的船友都喜欢他这样,父亲也习惯了,几十年乐此不疲……

  小时候,记得一次随父亲去温州,父亲打他的头阵,当船驶过渡头坝滩时,因坡陡流长,坝底回流湍急,水纹无律。船一进激流,快如闪电,瞬间“轰的”一声巨响,船头触石……

  很快,船汩汩进水,徐徐下沉。只见父亲将船紧急泊岸,抓起棉絮飞奔船头,甩卸货品,急速修补。船友在不远处静静等待……因此,每个舴艋舟老大,他的船里都会必备些棉絮、铁钉、松树板之类,以防不测……

  据载:“东晋时,楠溪江上已有舟楫往来。旧时,大小楠溪较大埠有:沙头埠、溪口埠、双庙埠、桐州埠等15个埠……”有埠者多有运输社布列,内建造船厂,兼营修理。

  每年,父亲的船“捣”(损坏)多,比别人破得快、修得多。父亲的船约三年大修一次,费用三五百,几乎是买一条新船的一半,新船一千元一条。

  载不动许多重

  父亲天生力薄,觉着他撑船比别人辛苦。水多时,一般船载2~2.5吨。父亲最多载货2吨多一点,超了他不干,怕掌控不好。浅水时,载千把斤差不多了。货品通常由供销社安排,当地运输社调派员派单。有时为多运货,也要走点后门的。我家里“吃阵”(楠溪俗语,意人口)重,全家八口人温饱全靠父亲肩上那把桨。

  每回返船,过滩溯流,船连一线,父亲再冷都要跳入水里,用他瘦弱的肩膀扛顶“后兜筋”(船尾粗斜木)上来,那痛苦面容,至今难忘。

  父亲平时撑柴爿最多。柴爿1000斤按2640斤算,1500斤也按2640斤算,“岁脚”(楠溪俗语,意工钱)一趟6元。父亲有时也运载麦秆、稻秆、野柴之类的。麦秆600斤按1吨算,岁脚6.5元;1200斤按2吨算,岁脚13元3分。再超过,按实结算。岁脚都是当地运输社提前付给老大的。

  有时,父亲也会“走私”。撑麦秆时,他偷偷夹带些柴爿下去,一次最多带四百斤,能赚个5、6元。那年头,兵荒马乱,正值炮连、反逆连两派斗争。遇到运背,你偷带的货资要被他们查获,基本上无一幸免要没收。当然,带桐油下去最划算,40来斤一桶油,可以轻松拿到5元工钱。但带桐油最危险,截获了,轻则没收,重则连麦秆也被戳到水里……

  有酒真真好

  父亲爱喝酒,但不讲究菜品。白天撑船时,他一般不喝酒,晚上那一顿,他是必喝的。在家时,父亲午餐、晚餐都要喝点。不过他酒量不高,多喝黄酒、白眼烧(楠溪农家土酿白酒)。陆游在《对酒》诗中写道:闲愁如飞雪,入酒即消融;李煜在《渔父词》写下了:一壶酒,一竿纶,快活如侬有几人?古人尚且如此推崇酒,父亲当然更有他的解释:爱酒,是缘于大冬天要跳水里拔船,酒后不怕冷,想想也是……

  一年四季,父亲多半在舴艋舟上度过,可谓“一舟风雨任平生”。一趟船上下,少则5~6天,多则半月廿日。父亲说,他最远撑过丽水云和县,光温州过去还要4~5天。

  每当船返锚埠,父亲将船舀水、修补、擦洗、上油停当,便等着享受外婆精心为他准备的可口酒菜了。一升黄酒下肚,父亲脸颊绯红,笑容多了。酒足饭饱,父亲想着他的妻儿,用一根木棒肩挑他的温州货,步行5里路,哼着小调回家。

  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是专为父亲酒后定制的。等到父亲脱罢衣服去擦拭身子,我已迫不及待抢摸父亲的中山装口袋了。面值贰角起,我不敢拿,其余壹角、伍分、贰分、壹分的,统统被我和弟弟须臾洗劫一空。

  有了钱,我第二天起早,就去村里一地主老太那买散烟、买糖。那时,1分钱能买到7小粒颜色不一的“雀儿糖”。有时,地主老太拧不开瓶盖,要用手指舔下唾沫方可……

  平时,父亲难得赋闲在家,晚饭酒后要是有雅兴,他会在老屋中间“讲传”(评书):什么武松打虎、孙悟空大闹天宫等什么的。总会引邻家多少哥哥姐姐围坐倾听,等“曲终人散”,小伙伴们还是意犹未尽。寒夜里,我们争相与父亲睡一起,他的身子像个火球,蹭暖一刻是一刻。

  最难忘的还有一次,外婆见父亲刚刚船返到来,菜没熟,便先去床下取来一瓶酒。父亲仰脖一口,哪知味不对,结果喝了煤油了……

  大诚有至信

  陆贽云:人之所助在信,信之所本在诚。父亲为人真实、坦荡,诚者有信是他最美的图标。

  父亲当过三年运输社社长。那时,社长没工资、没办公室,倒是与所有船伴同吃饭、同撑船、同甘苦。要说“好处”,就是父亲偶尔去别的社开会,一天能领1.2元的补贴,仅此而已!

  因为实诚,老大们都愿意与父亲相处,信赖他。记得当年红卫兵造反,批斗当权派运动盛行时,作为一社之长,父亲不忘良知,秉持公道,不为时势所惑,对好人,果断“刀下留人”。为此,他也收获了好名声。平时,亲邻戚友,不论谁要是找父亲带点温州货,比如:米呀、酱油呀、豆瓣酱呀什么的,父亲从来有求必应。有时,一趟船上来,捎带的豆瓣酱也风干了,轻了许多,父亲是要倒贴钱的。但他从来不计较这些。

  因此,每次撑船回来,父亲总是比别人带东西多。他的诚与信,也为他赢得了更多接单的机会。直到许多年过去,曾经的船老大,十有八九都早早盖起了新房,或有了积蓄,唯独我们家里还是越过越穷……

  好在天道酬诚。父亲拼搏一生,他终究收获了满满的信字。近些年,尽管父亲年近八旬,但村里要父亲管钱管物的事越来越多,他欣然;他的工资越来越高,他坦然……

  据说,像他当年这样的专业船老大,每月还能坐领“俸禄”的,目前永嘉县内已不足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