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林斤澜谈小说创作
来源:温州日报 作者:姜嘉镳 发布时间:2018-02-08 10:13:18 字体:

  近日翻阅陈年日记,回忆与温籍著名作家、“短篇小说圣手”林斤澜先生相处的日子,历历在目……

  1976年“四人帮”倒台,万众欢腾,全民身心解放。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荒费十年的三届生像鲤鱼跳龙门似的十里挑一进入高校。我们温州师专中文科(温州大学人文学院前身)的教师也匆忙上阵开课。我执教的写作课正进入文学创作单元,讲什么内容?心中无数。正值此时传来林斤澜回归故里的消息,我灵机一动,何不请他来讲座。

  1979年四月的一天,我随我校老教师郑之光先生前去拜访林斤澜。郑先生与林斤澜是抗战时期老战友。登上市区华侨饭店三楼,来到西向尽头,开门的是一位身材中等,体魄强壮,目光炯炯的老同志。一见面他亲切握手并请我们进屋。他就是林斤澜。他热情地给我们沏了茶,便用乡音谈开了。一听他满口流利的温州话,不由使我脱口而出:“林斤澜同志真是乡音无改啊!”他饶有风趣地指指头发说:“鬓毛衰,哈哈哈……”听到这一长串金玲般的笑声令人欣喜不已,这哪是上了年纪人的嗓音,简直是年轻漂亮的男高音。我定睛一看,他白里透红的脸庞找不出一丝明显的皱纹,如果没有一头灰白的头发打掩护,谁会料到他是五十七岁的人呢。唐朝诗人贺知章那次回老家的心情是无奈的,而林斤澜这回回老家却满怀喜悦。不过,如果早三年回家,恐怕比贺知章更凄苦。这满头灰白,就是“四人帮”横行时给逼出来的。他被剥夺写作权利达十年之久。

  开了个头,我就扭转话题要求他来校谈谈短篇小说的创作。他谦虚地说:我这个人从来没学过文学理论,不会说很多道理,只是写写东西,恐怕谈不出什么。我们中文科的写作课正进入短篇小说习作阶段,林斤澜从事小说创作有近三十年的历史,曾出版了《春雷》《山里红》《布谷》以及《飞筐》等多个短篇小说集,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以名篇《台湾姑娘》轰动文坛,并译成外文畅销国外。能请到这样的作家来指导写作难能可贵。

林斤澜在作小说创作的讲座。

  谈到短篇小说创作,他是行家里手,话匣子一打开,自然“不尽长江滚滚来”。他说,短篇小说的路子是很活的,有专门塑造人物形象的,有着眼创造引人入胜的情节以吸引读者的,还有致力于创造美的境界给读者以美好享受的。他认为,要给这三类作品分主次很难说,因为都有影响世界的名家大作。“小说不是做靴子,不能都是一个模样”,他引了高尔基幽默的话,接着说,读者要看一篇一个样的作品,不要看千篇一个样的,所以创作要走自己的道路,创造出不同风格的作品。

  他打了个比方,祖传的医师有的是,祖传的作家是没有的,创作的路靠自己摸索。首先要知道写什么,要写生活中自己所感动的事。知道了写什么,从哪里入手呢?关键是在于生活积累,作者要开辟两个“仓库”,一个储藏细节,一个储藏语言。一篇小说,场面生动不生动,人物鲜明不鲜明,往往就决定于几个动人的细节。他列举了新近所得的一些细节之后说,我把这些储藏在“仓库”里,当我要写小说时就把这些细节加以思考,看看有何意义。还有小说的主题。主题不是论文上摘下来的,也不是人家定调子叫你写,而是根据生活现象去体会、分析、综合而得出来的,主题确定了,再回到生活仓库中去选择,哪些恰当,哪些不恰当。总之,仓库里有货色,才有选择余地。不然钉也是它,铆也是它,就乏味了。也只有自己的这种积累,写小说才不会落到别人的套中,也不会落到自己的套中。

  有了两个“仓库”就能写好小说吗?也不是的,还有一个技巧问题。他说好的作品总是单纯又丰富。所谓单纯就是有一条“龙心骨”,从单纯的情节中表现很丰富的内容,用真实、生动的细节描写,达到感染人、娱乐人、教育人的目的。他给我们说了一个笑话,过去有人用一天时间跑着玩遍西湖,当别人问起西湖景致时,他说只有好多“坟山”,这就是没有停下来细观湖光山色的缘故。所谓“行”和“止”,就是处理好叙述和描写的关系。叙述好比是边走边讲,了解一个纵断面。短篇小说应该主要用描写手段,构成一个片段(不宜多片段),让读者站得住,叫人有“风景好看”,叙述仅起辅助作用。所谓“站得住”就是把人物带到矛盾中去,构成高潮。一般的形象刻画还只能算作叙述。有些小说用夹叙夹议的办法写,我看用一二句带过去还是可以的,至于“描写不够,议论来凑”那不是办法。一看就知道讲什么的小说,大名堂是没有的。好的小说,就是要叫人思考。

  林斤澜这些令人耳目一新的创作主张的确和他的创作实践是一脉相承的。在他的小说里从来没有枯燥乏味的说教,总是以单纯的情节、丰富的形象引人入胜,而作品深刻的含义,往往不是一览无余的,要细加体味。想到这里,我一醒悟,马上乘机插话:“我们很要听您这些深入浅出的独到见解,明天就给我们讲讲吧!”他即以一长串笑声答应了邀请。

  其实,温州市文联早有安排,在雪山招待所等地举办写作讲习班,我校同学闻讯纷纷赶去聆听林斤澜的精彩讲座。为了充实教学内容,我也携带录音机多次听他的报告,并整理成《林斤澜谈短篇小说创作》,经他过目发表在《温州师专学报》,又作为温州文学青年函授创作中心资料分发给学员。1984年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林斤澜《小说说小》将其收编在内。

  由于接触频繁,我也深深喜欢上了他的作品,特别是反映乡土风情的小说,并写成《论“矮凳桥系列”的烘托艺术》,发表在1985年第二期《温州师专学报》上,继而在1986年,被第一期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转载。

  由于联系日趋密切,他相继给我寄来数十种小说以及散文、文论集子。我也常布置学生讨论他的短篇小说并写评论。我也下定决心把他作为研究对象。有友人曾规劝我,要研究也得选个大作家,把自己吊在大树上。我总觉得林斤澜的小说有些读者看不懂,大概其中隐喻着丰富内涵,总值得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