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春天总是要来
来源:温州日报 作者:孔戈碧 发布时间:2018-02-08 15:27:48 字体:

  日子经不起过,转眼又是一年。而越到年底对于时间的推移越有了一种坦然的放弃,如溪水抵达海洋。诸多话语藏在舌头底下,反而不知道如何诉说,最终照例沉默。与人寡合,于是与物接近。山川与月色,草木与长风,太熟稔,于是不必时时相亲。它们年复一年,面向任何人,无偿地呈现着自己,我总是蒙获着无尽慰藉,却无以为报。

  对季节最敏感的是嗅觉,嗅觉总是能轻易地从记忆中提取出春草、夏风、秋桂的味道。唯独冬天,大概是因为太过干燥,什么味道也储存不了,什么也感知不到。冬天的风胜锉刀,树叶、双翅和勇气皆如粉末。天空虚无如锁孔,宽阔的风像进入神秘之门的钥匙。世间的雪越来越少,世间的白在丧失。未雪之雪,远在辽阔的中年之外。诉说雪是不可能的,寂静是必要的债务。下雪是发生在将来的一件事。下雪像是从未真正到达过的战栗,隔着一方油腻的桌面,让人轻轻地垂下双手。

  过年时去了一次乡下。一排乡村水杉肋骨般完美。荷梗仿佛池塘放弃的钉子。莲蓬这曾经热烈的子宫,满含着虚弱,满含着暗疾。树叶耗费几个月的时间簇拥一棵树,一座山,只为练习一夕之间千金散尽的艺术。惟麻雀从尘世喧哗中衔来松涛。大地上的事物是爱不够的。正如诗里这样写:“我今天能在林中漫步,是因为很多人为之死去。”树是流水站立的部分。我在一棵乌桕上看见流水之怒,在一棵银杏上看见流水之仁。落叶撤掉了两岸,流水依然保持原状,这不畏于堤岸的流动才是流水的本质。流水带走更多的早晨和鸟鸣。

  我认真观望眼前这条河流,天光借着水面映照过来,是最为通透明亮的,仿佛光在其中轻柔舒缓地流动,像人喝酒喝到刚刚好一样,又像是一个真切的梦。《虫师》中有一种光酒,我真喜欢这个名字。就是那种恨不得想用双手掬起来,但光的液体还是会从指缝间溜走,但你不会惋惜,你满心里是赞叹和喜悦。我看青山弯曲的曲线,在时间手里亦是如此柔软,从自己巨大无边的碗里,缓缓垂下。

  人生过半,可总觉得一切才刚刚开始。坐在长凳上,咬一根棒棒糖,看远山如黛,近云如烟。风过疏竹,叶片哗哗作响,突然就想到一句话:坐看云起时。远处山体起伏,如庄周梦蝶晚年之孤绝、冷凝,静穆是最宏大的发声。山间乡村人家屋前屋后柿子树叶子掉尽,光零零挂着伶仃红柿子,仿佛风一吹,它们便会像树叶一样纷纷下落,只是没有,它们还悬在黑色的枝干上。冬天的野草是美的,青天是美的,原野、河流、晨光、村庄都美得仓促,好似片刻前还是一大筐一大筐的白萝卜,碧绿的叶子还留下一柄茎,转眼就成了萝卜干。田野里只有过冬的油菜和小麦是绿色,还有菜地也是绿色,但是这绿色上头也有灰蒙蒙的一层。至于那些紧贴着地面的、矮小的野草,虽有微微的绿色,却不必去计较它,这也许是明年的春天的信息——如果春天要来,大地就使它一点点地完成。

  更多时间是待在家里晒晒太阳看看书。午后,太阳透过窗帘子照进来,烤得后背暖烘烘,叫我一次又一次想起“负暄”这个词。这一刻,光线都装满了,从房间的容器里溢出,角角落落都在明亮里。阳光温暖地披在我身上,如编织金黄的茧,我的声音也是金黄的。当这种热度渐渐退却,我就知道时间一点点过去,抬头会看到夕阳坠在远处楼间,没什么霞光,也不过近下午五点的光景。一阵鸽群绕着高楼的东北角旋转,转到最低处时我听到簌簌声,像花朵同时开放。

  黄昏温暖人心,像雨伞弯曲的手柄。城市刚要被暗夜淹没,世界发出低低的温柔的调子。晚风吹过,如一棵树般俯向水面,抖落阴影。黄昏已尽,冬天暗得很快,电线杆的电线在最后的光照里显现出一种往事的意境。母亲,此刻,我又想起你了。

  长沟流去岁无声,努力加餐饭。接下来将是春天。仅需一束风,就能遍植茵陈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