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何处
来源: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作者:陈王涵 发布时间:2018-03-15 14:34:00 字体:

  (2017年两场摇滚乐现场的文字记录。断篇浮笔,私情,阑珊。稗官野史。)

  把万青和腰放在最后,徒以自证煽情守旧。总归要反省,尤其别再,听到“又两年的波澜”,总像个情不自已的高中生。

  万青专场“渤海洗雷音”,意义大概只是继续孜孜不倦地渲染他们仍然是国内最牛逼的摇滚现场。至于新专辑的事,还依赖于18年的气候以及石家庄的雾霾治理。新歌虽好,组曲也罢,珠玉在前,“永远活在第一张的阴影里”恐成谶。

  当然,这些猜测只是冀郊新区对首都五环的吐痰,我们看到五环的董二千先生筑起了第二层楼,和第一层楼如出一辙,大词小用,乌云密布,石市九空。我们永远也看不到层楼之上的堂皇宫殿或者地基之下的废墟工厂。人永远活在自己的区域和高度里,永远“囿于昼夜,厨房与爱”,偶尔的政策和爆破,登堂入室者流离失所,北京下沉,时势使然。

  吊诡之处在于,它们并不出自那只你以为可以唾弃的、布满青筋和金银的巨擘,所有的区域和高度,只是需求,停留在不断析离的一握。人都在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人都在放大自己看到的,人都在虚构自己看到的,最后,人都在重复自己看到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伟大,可能是它作为更多人愿意看到、放大、虚构并重复的母本,得意而不忘形,终于诞出神兽墨麒麟,河北渤海,雷音再洗又何妨。

  我没有期待过看到腰乐队的现场。

  听闻重组的晚上,我在阳台看着对面打烊的学堂发呆,未干的衣物滴下阑珊的水珠,像是鱼刚栖息过的枝头。我买了罐啤酒,我对酒精和教育一点不感兴趣。仪式感,我对自己说,毕竟我曾经像药瓶般依赖过他们,像在一个恐龙的世界依赖过仅存的另一只孔雀。他和我同样会在夜里面对一席白纸,拿铅笔画密度惊人的圆圈,一圈又一圈。他比我天才百倍。我填出了一个破洞,他造出了一个黑洞。我把我收藏了好多年的星星,二话不说倒入了其中的银河。这又有点像酒精了:糟糠的秘境里总有另一个自己佯醉,遇弱染疾,遇强装病。我们,没法拒绝医疗保险的寄生虫喔,旧瓶装神、酒精弄鬼,不过是万物,本性作祟。

  “游泳的时候/我们是猫腰的鱼”。

  一切都不切实际。要换作你,你会怎么跟人说呢,那个云南昭通的神秘乐队,蛰伏了十几年的首演和绝唱,你看了。自己究竟多牛逼,你欲说还休。对方可能跟你一样摸不清云南在哪,对了,他可能听说过昭通的红苹果和雷平阳。也许有个人说,喔,腰啊,他顺便提起了万青和《路边野餐》。但你很快还是沮丧地发现,他们根本不是那匹能同你分享南国河鲜成瘾性的瀑布,他说不出紫色藻类对洄游的爱慕和季风快要来临时那催人自缢的枝头起伏。你也很快发现连你曾经爱过的人,都仅仅是你没不过腿的湍流里,大雾之滨的雨霉边,圆滑不复的匆匆鹅卵,或偶遇山崩的避难水妖。最终在这些幻象里,你看着自己被实际的春水打湿的腿毛,和水草爱成一片。你于是孤独得像那个等着招领影子的烂塘。

  屏幕上早早打出来“寸铁演腰,下不为例”。这八个字对在场所有观众的重构,或许大于一切世间的景观。

  刘弢出来时的脸色像泡过夜的茶叶。事后他在博客写了《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才知道他后来哭得很厉害。我不可能知道他为什么而哭,为腰、为寸铁,为玛卡为绍昆,或是为他们为我们。我能感觉到他是内耳当晚最自卑、最自责的那个人。就好像是哪一首歌真的把现实唱到了地狱去。他把烟吸的很凶,所有尘埃入肺腑也许他会好受,他把手搭在膝盖上,说:“这支烟,点给前面这首歌,里的人。”那首歌叫《情归何处》,同所有回望春夏之交的深情眼神一样,被大国情怀夺去双眸。

  “但你们不要吸烟,吸烟不好,不好。而且,你们也没烟灰缸,我操。”观众们在明知抽不了烟的情况下,挨了猝不及防的“我操”,情绪波涛。这时,后排的男人开始叫嚣,“前排坐下”,也有女孩子说,“求求你们了,坐下吧”。刘弢在台上抽烟,抖腿,剥手指,无辜的一言不发。那一分钟是我经历过最漫长的一分钟。涂油的黑暗中,无声角力。巨大的渔网,满载而归。

  一分钟后发生的事改变了我很多:前排观众在一阵摇晃后,竟然真的陆续、依次、倾倒之势,坐在了酒球会寒碜的水泥地上。无需去指责或赞扬谁,为了刘弢能继续唱。

  当然有意外。刘弢的三弦断了,我看到他的汗,像一只二十一世纪梨的额头露珠。现场出不来录音的效果,但这样一支几乎没有演出经验的新人乐队,能用出浑身解数去演绎那些魔鬼在梦中呕出的黑色歌曲,本身就带有令人窒息的饱胀。就算刘弢穿着破拖鞋在台上坐一个小时,我相信也会有人哭出来。我会哭出来。我从来相信他的意义远不止于一个摇滚歌者,他有文学意义和政治意义,他的文章好过绝大多数市面上、地底下的作者,抛开这些,至少,仅这样一场演出,就已经溢出了行为艺术的边界。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刘弢的嗓音,“甜腻”再合适不过。有人说过他像邓丽君。太准确了。邓丽君骚。邓丽君是最骚的歌者。她唱的是靡靡之音,她伟大。刘弢亦然。他的歌声就像他的词,也只有这种声音配得上这种词,拥有绝对的陌生和异质,找不到同类和源头,就像一种罕见的先天性不治之症。这是腰的迷人之处。

  而在现场,当悲伤盖过甜腻,刘弢气短,只有人字拖稳稳地踩着,身体偶尔地不自觉地震颤,像冰冷的身体被冬日的暖阳提了一把。那时我多么想成为他脚下的一个拍子。我想知道什么让汉语悲伤如斯,“我知道你就是在这样的味道里,从少女最后变成了别的东西”,就像谁都期待过的文学为人性之恶诡辩、禁曲为生之浩瀚哀嚎。

  我也坚持过诠释是解剖学的遗毒,最好的欣赏姿态永远是对抗,让对方杀了你或者你杀了对方,永远保持某一端最高纯度的的尊严和纯洁。在这种时候合唱成了禁忌,内耳的观众深谙此道。只是到《一个短篇》,人们还是没忍住,我相信他们,因为我自己也不想再沉默,那些唱给时代的歌,本质上,是我们每一个人骨子里的顽疾。

  “幽暗的最高频道还在,为全城遮盖下一百年的昂贵谜底,你依靠在令人害羞的礼品堆里,冉冉睡去……”再到《高山下的花环》,刘弢一反低迷,凶猛不已,内耳观众也现场炮制了“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伤”的采样,还需要哪首悲歌。最后是《晚春》:“奋勇啊,然后休息,完成你伟大的人生。”尽管那些歌听过三百遍,但刘弢他真的开口唱出来了。

  那时我正以你能想象最烂漫的姿势坐在地上,感觉身边忽有鲜草生长,我泪下如泥。

  那是最美好的时刻。

  我当然愿意折寿换取这些时刻。“一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真的就是活出那几个瞬间”,这是我们热爱现场音乐的全部原因。也正因如此,我用这样一篇又臭又长的文章记录这些瞬间,像一截不肯断掉的粪便在水槽里盘旋。但至少多年之后,我翻出来看看,能看到当年自己肝肠的藕断丝连和饮食的爱恨纠结。这恶俗的比喻(也许能坚持到这儿的人只有你)只为了证明我所做的一切,什么都不为,只单纯为我自己,复杂而恒等的自己。为那些瞬间:比如哭。饕餮。分神。落榜。打飞机。归途列车。坠入爱河。虚度一个冬天。眼睁睁看着亲人走远。再比如一次淋漓的现场音乐。

  我正要开口告诉你,生命里的唯一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