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溪江两岸有许多柳树，不过都是直柳，如果你见到了枝条细长、柔软下挂的垂柳，不管它如何的婀娜多姿，又随清风舞出多么优雅的姿态，那也一定是舶来品，不是楠溪江的柳种。

　　一月里柳树发芽，二月里柳树开花，三月里柳树飞絮，四月里柳絮飞尽，到了梅子黄时，雨水就会漫无边际地下起来，正当我们所有的情绪被自然变化中的美感所吸引时，不知不觉间，春天已经离我们远去。

　　也在不知不觉间，父亲调动的手续批下来了，我就要跟随父亲离开鹤盛医院，离开那些朝夕相处的伙伴和那么相亲相爱的山水。正值四月初，柳絮飞扬的时节，更平添了许多离人的忧愁。我们要走出楠溪的大山，去过小县城的生活，本是开心的事情，但我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脸上没有了笑容。楠溪的亲朋好友得知我们要走的消息，都来看望我们，还带上了一些“贵重”的礼物，如刀豆干、麦粉、素面等等，都是他们劳动的果实，父亲也很珍惜，一一收下，又特地跑到供销社里，买来肥皂和毛巾之类的日用品，一一回礼。

　　动身的日期，父亲让我保密，他担心会有人送行。丽水的阿婆过来问我们多次，我们也没有具体说明。但我不能不告诉我最好的小伙伴丽水啊，他虽比我大两岁，却是我所有伙伴中最忠实的“跟屁虫”，还有一个原因，丽水从小失去父母，由他的阿婆带大，丽水幼小时体弱多病，常由我父亲给予医治，与我们感情上也就较为亲近。

　　那天，我捧着一个口杯约丽水来到楠溪江边的一株老柳树旁，口杯里是我养了多年的一尾红田鱼。我说：这一尾红田鱼送给你，我要离开鹤盛了。丽水一下子怔住，目光里充满疑惑，泪水一点点在他的大眼睛里积聚。丽水哭腔着说：为什么呀？我说：因为父亲工作调动。丽水说：为什么这么急？去年夏天我们在这深潭里游泳比赛，你不是输给了我吗？你说今年夏天要比赢我的。我说：还夏天？父亲说后天早上就动身走，不过这要保密。丽水说：那游泳不游啦？我迟疑了一下，说：那现在就游吧。丽水说：好呀。他就动手解衣服的扣子，把外衣脱下了，又脱下里面的衬衣，然后就坐在柳树下的草地上动手脱裤子。我的动作没有丽水敏捷，他在脱光裤子的时候，我还刚刚脱好上衣，坐到了草地上，就不想脱下裤子了，因为我感觉到了寒冷，全身已起鸡皮疙瘩，更害怕这春日里溪水的冰凉，见到那幽深的潭水，就开始瑟瑟发抖。

　　丽水看我这样的情形，穿上了裤子，躺倒在草地上，把脱下的衣服盖在自己的胸前，仰面朝天，他说：不要游了，就这么躺着说说话吧。此时，我们好像互换了性格，是我一五一十地听着他的指挥了。我也平躺在草地上，用脱下的衣服盖在身上，抬眼看一看天空，我看到了漫天随风飞散的飘絮。丽水也看到了，说：柳絮，真是调皮，随风追逐，好像追上了，又好像追不上。我说：是的，有一些柳絮慢悠悠地落下来了，将要接近我们的时候，又慢悠悠地升了上去，升上去，接近了天空。我们就这样聊了一会，丽水不说话了，我看他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我也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呼吸，慢慢地，我感觉自己腾空而起，用身体去接近天空，仿佛就是一朵柳絮。

　　第三天，天还没有亮，我与父亲背上厚重的背包，还雇了一个劳力给我们挑了一担行李，就出行了。我们悄悄地走出鹤盛医院，走过了医院外面的一条石坝，走过了滩林，此时四野迷蒙，云雾飘坠，当我们走到矴步头的时候，突然见到矴步头旁坐着两个人，是丽水和他的阿婆。他们见到了我们，站了起来，阿婆缠了小脚，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丽水跟在后面。阿婆拉着我父亲的手，说：我们半夜里就在这里等了，我与丽水一定要送送你，这是我们的一片心，没有你的救治，就没有丽水的今天。我见阿婆和丽水的头上都是湿湿的，被打了露水。阿婆从对襟的衣服里掏出十元钱塞给我，说：这钱你们孩子有用，一定要拿上。父亲示意我不要收，我就还给阿婆，阿婆又塞给我父亲，就这样推来推去，好一会儿时间，为了阿婆的执意，也为了赶路，父亲收下了。

　　我们走过长长的矴步，回头见丽水与阿婆还站在矴步的那一头一直望着我们且行且远。此时，天已经亮了，我又见漫天的柳絮在飞扬，它衬着碧水蓝天，美如仙境，犹如童话。

　　写完了这篇稿子，我要暂时收起对楠溪江的思念。我是楠溪江的直柳，血脉里流淌着楠溪江的情感，这就像楠溪江的风，暂时可以带走楠溪江的柳絮，却永远也带不走对柳絮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