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门街纪事
来源:温州日报 作者:金辉 发布时间:2018-05-14 10:24:36 字体:

  清晨,封火墙边的路灯刚刚收去,天发亮白。端壅的壅车在石板路面上隆隆响过之后,街坊开始洗刷屎盆了,清脆的竹刷声,仿若过年时的鞭炮,划破了街路的寂静,朔门街醒来了。

  之后不久,父亲便倚靠在店堂门边,向西望去,像在等什么人似的。不一会儿便传来“油炸果……”的吆喝声,父亲脸露悦色。随着叫卖声的临近,他像见到老友般地与她打招呼,递钱买下五六根油炸果。这是他一天中惟一要做的家务,而母亲仍是唠叨着叫他少买几根——要花钱母亲就心疼。这时,我也起床准备上学了。

  卖油炸果的是位老妇人,中等个子,黑黑的皮肤,脑后的头发挽成一个髻鬟,上身是褐色的对襟,裤子也是黑的,看起来有点沧桑。不论春夏秋冬,她总是穿这样深颜色的衣服。右手挽一只长把的竹篮子,左手搭在腰间,她每天从解放北路向东拐进朔门街。她到我家门口时,认父亲是老客户,显得格外热情,笑容可掬地对着父亲,连我们也分享着如同春风似的笑容。一角三根,父亲早就准备好了钱,先把钱递过去,不用找,然后自己从篮子里掇取油炸果。老妇人接过钱,数也不数塞进了口袋。偶尔,父亲没有零钱,老妇人找还的是粘满油渍的纸钱。老人的竹篮子被油腻染得发红,篮子里的衬纸也油乎乎得发硬,可是篮子里的油炸果,松脆有声。她的生意不错,不少街坊像父亲一样等着她的到来。她一路吆喝,一路忙乎,一直向东头走去……

  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居住在朔门街时的一幕,那时我还是温州二中的一名学生。

  朔门街,过去叫朔门内横街,与之并行的还有一条叫外横街,就是当今的望江路一带。因位处古城望江门(俗称朔门)之内,东西横亘,故名。大约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家搬到这里时改的名。

  朔门街并不长,东起水门头,西至解放北路,不过三四百米长,狭窄的路面铺的是石板,光滑光滑的,走在上面可闻噔噔的响声。有的地段两侧的屋檐相距不足一米,几乎屋檐碰着屋檐,典型的“握手房”。一条朔门街就像是一个长长的道坦,酷暑黄昏,男孩子便在路面冲浴嬉水,妇女也是一溜把脚盆摆开,一边洗衣,一边张家长李家短的,简直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温馨自在。这里的砖木结构房子的年代,大约与建造于清光绪年间的封火墙同龄,或者前后。

  我家先是住在东首封火墙边,后来搬到了相隔不远的35号。那里有我童年记忆。屋后有个高低不平的小院子,是古城城基拆除后留下的,墙角种有一株碗口粗的桑树,每当暮春时节,我们常在树下品尝桑葚,那酸那涩至今忆起仍流口水。

  朔门街的喧哗是与瓯江的潮候相关的。这里是温州城区连接瓯江以北往来旅客码头的通道。涨潮时分,洞头、乌牛、龙湾的航船随着潮水靠岸,特别是永乐轮到达后,朔门街的人流顿时如同潮水般涌来,黑压压的一片,嘈杂声如同江中的涛声。有挑担的,有提篮的,有肩扛的农民,匆匆经过朔门街扑向温州城底;落潮时分,他们又带着各种心情走过朔门街来到江边码头坐船回乡……

  潮涨潮落,人来人往,繁华了朔门街,也滋养了朔门街的居民。数百年来,这里店铺林立,户户经商,弹棉店、糕饼店、鱼咸店和油行、米行、南北货店等鳞次栉比,沿街排开。离我家不远的是一家打铁铺,不时传出叮当的敲打声,如同武打片中刀光剑影的厮杀;而棉花店里牛筋弓发出的声响,富有节奏,与行人的脚步声吆喝声混合成一片,弥漫在老街的上空。

  我家是从永宁巷外婆那儿搬来的。如今搬出朔门街也几十年了,可是这里的一切,依然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熟悉,如同自己的手掌。邻居街坊当年的生活情景依然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记得那时的中秋节,是朔门街许东源糕饼店一年中最繁忙的时节。许东源虽是一个字号,却有三房,分大房、二房和三房,他们同街设分号,生意做得很红火。当年的月饼有米筛那么大,馅心是红糖的,用粗糙纸蓬包装,外面加一幅印刷精美的戏出画片,画片里的故事有《三英战吕布》《三打祝家庄》《林冲逼上梁山》和《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等,特别受农家的青睐。八月初,许东源的月饼开炉,店堂也开始布置,各种的戏出画片用绳线串起来,挂得店堂琳琅满目,分外热闹,也成了我们孩子的节日。

  说起月饼戏出画片,心中至今还留有一番歉意。当年年幼愚顽的我,常与小伙伴看到《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画片时,便调皮地向许东源二房对面的胜大油行的孩子齐声喊:“卖油郎,花魁女”。他们的父亲因是卖油的,名副其实的“卖油郎”。而那时的孩子好像叫别人父亲的名字或者绰号,自我仿佛长高了辈分,格外的有胜利感,其实这是很不礼貌的,今天想来甚感不安。

  这位“卖油郎”名叫徐金余,是位成功的店主,经营胜大油行。年轻时他从乐清翁垟来到温州学生意。一生勤劳,艰苦创业,经营煤油、桐油、菜油等,专门为洞头、玉环一带的下山渔民服务,发了财。因此,他家不仅有自行车,而且还有电话和华生牌电风扇等,这在当时是很奢侈的。我就是从他家知道了“华生”。听说解放前,他家还有一辆黄包车,每次进出,黄包车的铃声,发出“丁当丁当”的响声。

  在朔门街,叶源顺店号是有名气的大麦行,专营大麦黄豆之类,但人们并不一定记得店主叶定卿,却都叫他“麟书阿爷”。“麟书阿爷”,出身永嘉农家子弟,识字不多,但为人热情好客,又有豪气,是出了名的,凡到他家的永嘉乌牛熟人,都被邀请留下吃饭,哪怕家中无米无菜,照邀不误。以他自己的话说,他是见过世面的。

  还有隔壁新万顺店号炳熙阿爷说的《水浒》《三门街》,将我们惹得时笑时哭,但又整天缠他,不愿离开。那时童年的欢乐莫非就是由听故事构筑的。

  虽说朔门街家家户户以经商为生,但是不少人家很重视子女教育,舍得花本钱。我至今还记得永大信蜡烛店的大儿子考上哈尔滨军事工业大学的情景。我简直把他看成是顶礼膜拜的英雄。那天,还在读小学的我躲在离他家不远的封火墙边的电杆下,偷偷地窥视平时不多见的大哥哥,不知那是羡慕,还是敬佩。

  朔门街的故事可多了,一家一户,都有动人的故事。岁月悠悠,朔门街的昨天如同一幅历史的长卷,没有惊天动地的奇迹,却用人间烟火描绘了名副其实的市井民俗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