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来源:温州日报 作者:戚益农 发布时间:2018-05-20 11:05:21 字体:

  每当母亲节来时,母亲的身影总是牵绕在我的睡梦中,尤其记得她离世前的那一刻。

  尽管已是盛夏时节,但病房内的空调却把酷暑吹得无踪无影。

  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两个多月没有进食了,胸部被插上吊滴,鼻子里已插进氧气管,几瓶维持生命和止痛的液体日复一日地流进她的身体。灰白的头发凌乱地撒落在白色的枕头上。原先微胖的脸庞,不到两个月却显得如此的消瘦。尽管已经85岁,但她那大户人家出生和几十年教书生涯练就的大家闺秀气质,仍然透过衰老的皮肤而显露在外。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臂。她在冥冥之中一定会感受到我在她的身边。在清醒的时候她曾经要求我一定要在她的身边陪伴她。对于一个即将离开尘世的老人,我没有任何可推辞的理由,更何况我曾经有愧于她。母亲的一生是受尽磨难的一生。

  1926年1月的一天,永嘉县枫林镇热闹的圣旨门街“乾寿药店”东家的长女降生了,这就是我的母亲徐秋霞。我的外祖父子承父业继承了这家当时在枫林镇周边十分知名的药店。外祖父是个开明绅士。解放后,我母亲虽然只有中学毕业的文化程度,但这在当时的情况下还算个知识分子。她和她的妹妹一起参加了当时刚成立的县政府工作,后来外祖父因为家里缺少帮手而把她从政府叫了回来。此后我母亲当上了小学教师,40年后我姨妈成了离休干部而她却没了这福分。

  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阶级阵线”。出生于贫农家庭的我的父亲却娶了大他4岁的我母亲。那时我父亲在“乾寿药店”前面开了一家小诊所。我的外祖父看我父亲一表人才就定了这门亲事。后来因为我父亲外科手术技术好被政府调到邻近的台州地区一所医院当了外科医生。母亲不愿意随同而留在了温州。

  那个时候我和我的弟弟还小,零零碎碎地听到大人们说,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关系不好。至于是什么原因,我们不知道,可能是大人们认为没有必要告诉我们。

  母亲一辈子和农民的子女在一起,那些校舍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农村旧祠堂,设施简陋。从永嘉县的泰石小学、蓬溪小学、渠口小学到温州的横渎小学、南田小学、黎明小学。从农村到农村。记得小时候她经常带我到学校,一只手拿着饭盒,一只手牵着我,就这样早晚奔波在田间小路。

  长大参加工作后,我所在工厂的车间党支部书记告诉我,因为我要申请入党,他在审查我父亲档案时发现我父亲所在单位的党组织曾经以组织的名义办理了我父亲和母亲的离婚手续。因为组织上要培养我父亲,要任命他为县医院的副院长。那个时候阶级关系在政治上是致命的。

  可以想象我母亲那时的处境。随着左的思想路线和血统论的泛滥,人的家庭出身决定了人的政治地位和生活境遇。

  在我上小学五年级时,我的父亲在外地因突发心脏病心肌梗塞死了。听说那天他连续做了7个病人的手术,因为疲劳过度而死。

  从此我母亲开始守寡并一直到死。

  因为母亲长期在农村的小学教书,且又因为与我父亲的关系不和,父亲死后母亲跟我祖父家就没有了往来。我从小就在祖父家长大,但我每个周日都会到我母亲那儿过一个晚上。在我17岁那年,有一天我认识的一位阿姨-母亲的同事,叫我到我母亲住的地方跟我谈话。告诉我,母亲再也不能一个人生活了,她要再嫁人。当时我听了脑袋“轰”的一下,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嚎啕大哭。记得当时又来了一个在法院工作的阿姨。她说我封建,我听了似懂非懂。我埋怨我母亲,这么多年你都挺过来了,我都快要工作了,能挣钱了。你为什么还要改嫁?

  从那天开始我就离开了我的母亲,一直到我参加工作。我和弟弟从此分开,一边一个。母亲也没有改嫁成功,依然孑然一身。

  结婚以后我开始认识到,夫妻之间的相互照顾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我痛恨我17岁时的愚蠢,悔恨之心时刻在撕裂着我的心。越是年纪大了,这种愧疚之心越强烈,我总是在寻找报答的机会,让我洗刷我的罪过。

  母亲的一生遭遇过多次的磨难。中年时曾经因为车祸而撕毁她的脸;15年前又因为患膀胱癌而做切除手术;母亲虽然85岁了,但她求生的愿望却是异常的强烈。近两年内连续三次住院,特别是这一年的上半年,因动脉硬化阻塞症引起脚背溃烂,做了五次手术,她都一次次地挺了过来。想不到脚刚治好,更大的打击又向她袭来。她的一生苦了大半辈子,到了晚年才有几天舒坦的日子,她多么想再过几年美好的生活。

  想到母亲的苦难和我对她的愧疚,我的眼眶里不禁布满了泪水。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白色墙壁上那只棕色时钟的秒针在一闪一闪的往前跳动,好像是病人生命时光的最后读秒。

  母亲的一生不但教书育人,对子女更是严格要求。她经常教导我们,要堂堂正正做人,光明磊落做事。在我当领导干部的那几年,她特别叮嘱我,千万不能犯廉洁方面的错误,一定要做到退休,拿到退休工资。有一次,有一个人把礼物送到她的家里,要她做我的工作。母亲坚决地推辞,还吓得她好几天睡不着觉。在我母亲病重时,来看望她的人要给她送东西送钱,她坚持不收。她说自己来日不多了,没有机会给他们送回去了。

  晚年的母亲还关心国家大事。每天她都戴着近视眼镜看报,尽管她的眼睛不好,看得很吃力。当她闻知“5.12”汶川大地震的消息时,随即打电话给教师退休协会的领导,并从她微薄的退休工资里拿出了200元钱捐给灾区。

  母亲生性耿直,热爱她的工作,同事们对她都很尊重。她退休这么多年还经常有同事来看望她,帮她代领工资,帮她办理退休教师福利。她的子女都对她很孝顺。我的弟弟因为在医院工作又与她住得近,长年累月在照顾她的生活。两个媳妇和两个孙女也都很孝顺,住院期间也都天天去看望她。病重期间,她的亲戚来了,同事来了,一切关心她的人都来了。

  2009年8月18日上午7时,母亲终于离开了我们。

  在清理她的遗物时,我们看到了她几十年来一直珍藏的各种奖励证书。在那些发黄的纸张背后,我隐约看到了她的人生道路,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退休后她还经常惦记着她的学生和学校。临死前她还能报出那些她所熟悉的校长、老师和学生的名字。她嘱托我一定要给她的退休教师协会打个电话,替她告个别。

  这就是我的母亲,在她人生85岁时告别了这个世界。她是教师队伍中的普通一员,辛勤地耕耘,默默地走完了她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