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之于季节，总是最敏感的，一开一落间，便又是一年。
大罗山上的桂花又开了。漫山遍野地宣告：秋天来了。
车从茶山山脚一拐上盘山公路，桂花的香味，就隐隐飘过来。索性放下车窗玻璃，连同阳光和花香一起收纳。阳光下，满目绿翠，扑窗而进的山风里，夹杂着桂花的甜香，这样的礼遇，只有秋天的大罗山能给得了。
车子渐渐盘山而上，一棵棵一丛丛开满金黄色、橘红色小细花的桂花树，在路边，在屋前院后，在半山腰，齐齐扑入眼帘。
花香越来越浓烈起来。整个大罗山都浸泡在浓浓的香风里。
都说凡事太过了不好，许多花香一旦过于浓郁，便会适得其反变香成臭。但桂花绝不会。桂花的香气即使再浓烈，也是清甜好闻的，山泉般甘洌，不会像香水百合之类靠颜值吃饭的花朵，香气多了就刺鼻，只适合淡淡的，或是保持在一定的距离内。而桂花，却是远近相宜。远了，能随风而至，香氛十里。近了，也不突兀，沁人心脾。这是她的奇妙之处。造物主是公平的，没有让她拥有大而艳丽的花朵，却让她拥有了让人迷醉的花香。
这好比女子，有的颜值高，外形迷人，却时常只是金玉其外，经不起细细品味。而有的，看上去其貌不扬，却内涵丰富，举手投足间便暗香浮动，浑身散发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高雅之气，令人极为舒适。桂花无疑属于后者。
不只是我如此赞美桂花的香味，她的花香是从唐诗宋词里飘出来的。翻开唐宋诗词，咏桂之句，多如桂树上的花朵，数不胜数。易安更是推崇，她把桂花喻为“花中第一流”，还说，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如此高的赞誉，我都怀疑易安才女，你是否来自广寒宫？不过，“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之句，倒是她一生之率性高洁的最好写照。
车在继续上行，桂花开得更加肆意招摇。
似乎大罗山的家家户户都种植桂花，花农们也正在收集花朵，一箩筐一箩筐的桂花，从树上落下来、摇下来、打下来，然后晒满了各个空地。院子自是不必说了，连上山的公路，也腾出半边来晒花。我们就这么顺着这铺满鲜花的金光大道，一路蜿蜒上山。无处不在的清香，在大罗山上肆无忌惮地穿行，奔跑，缠绕，回旋。
这样的待遇，何曾有过？而爱花之人，总会在每一场花开里，同花朵们一起绽放内心的愉悦。我的愉悦就在无边地怒放、扩大。
我说，我今天一定要折一枝桂花回家。
友说，别摧花，她是属于山野的。
有理。但我就是想自私一回。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鼓动我：带一枝回去，带一枝回去，让她于案头陪你，长夜芬芳。
终于，在一处远离农家的山林，我邂逅了一片桂花林。
阳光有点斜了，在山头铺泻而下，照在开满花朵的桂树上，像是被涂抹了一层金黄色的釉彩般，越加金灿灿起来。站在树下，贴身向前，把呼吸放慢，加深，再加深，这香甜甘洌的味道，如一股清流，泻入心肺，漫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风一过，香味绵绵不绝，似远山起伏，又似海浪翻涌，向着我扑将过来，无从拒绝。
花香满衣，满发，连眼角眉梢都是。
迷醉一词，该是此时最好的表达。
阳光下，突然想起，似乎所有的咏桂之句，都连着月色。如“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等，仿佛桂花真是开在月亮里。月下之桂虽清雅脱俗，但哪有阳光下花开时的热烈，来得美丽？倒是朱熹之句“亭亭岩下桂，岁晚独芬芳。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给了桂花最好的白描。看那叶片下、枝桠间，冒出来的一团团、一簇簇金黄的小脸庞，细细密密地闪耀着，星子一般，嵌满了整棵树。而那些密密匝匝的叶子，以千层绿的蓬勃，以除秋之外三个季节的酝酿，换得秋来时短暂的花开绚烂。这生命的坚忍，总是无怨无悔。很多时候，人类要比一棵树一朵花脆弱。自然界的一花一草，其生存的法则和意义，每每给人以彻悟。
踮起脚尖，轻轻攀住一枝，小心翼翼地把枝丫间的花朵轻轻摘下，再轻轻放入掌心。这些细碎的花朵，在我的手心里，软软的，香香的，太阳般闪耀着，仿佛捧了整个秋天在手。我要把她们放入我的莲子羹，融进我的菊花茶，让整个秋天都飘着香气。
这又是桂花的一个奇妙之处，不只耐闻，还很实用。说起桂花，你都无法避开吃喝二字。桂花糖，桂花糕，桂花鱼，桂花蜜，桂花酒，随便拎出一个，都足以源远流长，齿颊留香。
带一枝回家，带一枝回家。
心底里的欲念又在不停地蛊惑我。
我开始为自己的自私找理由，不是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吗？我似乎还听见东坡先生也在暗暗地唆使我：“愿公采撷纫幽佩，莫遣孤芳老涧边。”对，让她零落成泥孤老山野，不也很残忍吗？
于是，以爱的名义，我折了一枝桂花在手。
花枝是脆的，轻轻一折，便断了。随即，小花朵儿也簌簌落下半枝，我揽花入怀，小跑着逃。心虚得怦怦直跳，被人看见了怎么办？素质哪儿去了？轻轻一枝桂花在手，居然感觉千般重。赶紧解下丝巾，把花枝整个包裹起来，小心翼翼搂着。
友打趣我说，你看，别人看你的眼光都带着鄙夷，心里肯定在想，这女人多没素质啊！
我明明心虚，但还是嘴犟，说，偷花不算贼，最多只是雅顺而已么。但一路山路下来，仿佛真的感觉自己做了贼般，心里惴惴不安。
这么费心“偷”来的花朵，我该如何爱你呢？回家，洗净瓶子，倒入山上带回来的山泉，隆重地请出红丝巾下的花枝，养在水晶瓶里，置于窗边书桌上。灯下亭亭的花枝，仿佛有了几分月色，新娘一般，含着羞怯。
想起多年前一位朋友曾说，每年中秋前后，他都会特意跑去杭州满觉陇闻桂，而春天则去梅家坞品新茶。我曾万分羡慕他生活的精致和诗意。当时也曾想，若有一天我的生活也允许我如此率性，那该多好。此时面对一枝花香，便突然明白，闻桂何须去远方？若是心境澄明安然，哪里的桂香不醉人？
隆重地沏上一壶茶，捧上一本书，坐于花枝前，字里行间溢满清香。此夜定当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