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江的云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乔叶 发布时间:2018-09-27 11:10:15 字体:

  早就发现了,某地若有重要的山川河流,那么几乎所有的民生便都是依偎着这山河繁育绵延的。依照山如父水如母的说法,山清水秀的地方便可谓是双亲两全。大山大河自是养大地方,比如天山对于新疆,喜马拉雅对于西藏,而到了不那么大的地方,也自有父母养小儿女,如塘河之于温州,飞云江之于瑞安。

  瑞安的山名字都很好听:福泉山,圣井山,金鸡山……而最好听的山名,我以为非集云山莫属。瑞安这个名字的由来也与它有关。瑞安原名安固,在902年改为瑞安。因此年某天——我想该是春天,春天和这故事很般配——在瑞安县城背靠的集云山集云阁上,飞来了几只白鸟,此事层层上报给唐昭宗,被昭宗视为祥瑞之兆,御封安固改名为瑞安。

  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的那几只白鸟,也不知道那人眼神如何,我倒猜度,也许那不是白鸟,而不过是几朵白云,几朵会飞的白云,也因此,这条原本叫瑞安江的江,才在903年,改名为了飞云江——飞云江的源头,确实也是云呢。据悉,1987年,温州和丽水两地组成河源考察小组,专程进行了权威考察,最后勘定河源在景宁畲族自治县景南乡东塘行政村白云尖,你听听,白云也就罢了,还是白云的尖,真是美妙死了呢。

  第一次看到飞云江这名字的时候,其实我有些走神地想起了《金瓶梅》,这本被袁宏道誉为“伏枕略观,云霞满纸”的巨著里,有一朵云和王婆有关,在第六回,写王婆上街时遇到了雨:“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家。”王婆自然是此书中最不讨喜的人物之一,这一句却把她写得颇有诗意,十分生动。云飞一词让我反复徘徊,每每读到此处就会停顿下来,想象着那个场景。通常形容大步会用流星,流星自然是快。这大步云飞又是什么速度呢?如果是说快,云飞得有那么快么?如果不是在说快,那又是在说什么呢?

  云飞,飞云,我默念了好几遍,终于确认这江是叫飞云,而不是叫飞云。不过,若把飞云江叫做云飞江,怕是也很好吧?

  车过大桥,往江面看去,只见江面浩浩汤汤。江南的水,真多啊。

  这江,有没有五百米宽?我问本地的朋友。

  他们沉吟着。

  或者,一千米?

  两千米。司机师傅开了腔。他整天在路上跑,这数字肯定是靠谱的。

  两千米!我惊叹。

  原来时更宽。他说。

  江水黄黄的,很浑浊。浑浊就对了。汹涌奔腾的大江大河,怎么能不浑浊呢。

  行程匆忙紧密,我们一天里要在江上往来好几个回合。每次飞云江进入视线,我都凝神看着,怎么也看不够。曾有算命先生说我命里水多,我也从小喜水,湄潭的湄江河,雅安的青衣江,凤凰的沱江,重庆的嘉陵江,长沙的湘江,更遑论岷江、珠江、赣江……行旅多年,无论到哪里,只要看见江河,我都觉得混沌一体地亲。后来想想,也许是因为生我养我的那个名叫杨庄的村子,在我童年时,尚有一条河清澈流淌的缘故。当然,更确切的原因则是,我成年后久居的城市郑州,旁边有那条苍茫黄河。

  在瑞安,一路走来,感觉皆在飞云江边。在平阳坑镇的东源村,我们参观了中国木活字印刷馆,不愧国字打头的馆居然在一个村里,让我颇为诧异,等到知晓这里的木活字印刷术是中国已知唯一保留下来且仍在使用的传统手工技艺,便觉得再相称不过。在二楼的一隅,突然飘来扑鼻墨香——还真的有活泼泼的现场演示呢。师傅的动作简洁,熟练,优美:给模板上油墨,红宣铺在模板上,棕刷来回刷几下,红宣上便出现了一幅图,有画有字,画是松鹤,是牡丹,是荷花,字是:万事如意,阖家安康,心想事成……各种吉祥的好意头,就是一代代中国人大同小异的理想生活,说到底,合着的也都是一个“瑞安”啊。

  字是江河。纸也是江河。在芳庄乡东元村的六连碓,我们看到了造纸。曾经在贵州的印江看过一次古法造纸,原料是构树。那里是茅棚草舍,这是也是。那里是石桥清溪,这里也是。不同的是,这里的满山翠竹便是此处“屏纸”的原料了。构树造纸的过程有选料,浸泡、蒸煮、漂洗、碎料、舂筋、打浆、舀纸、晒纸、收垛、分刀……数来竟有七十二道,这里的也是毫不逊色的繁复,居然能至上百道。而这六连碓也不过是其中一道“捣刷”,也就是将腌制好的竹料捣成最细碎的竹绒。笃,笃,笃,这声音从空谷中传来,笃定极了。在清幽秀静的竹林深处,我抚摸着一棵棵高大笔直的竹子,抚摸着竹竿泛出的一层毛茸茸的云白。想来到了“捞纸“那道工序的时候,匠人们用纸帘在竹绒池中轻轻一托,也一定会托出一片云吧?

  “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这句杜甫的诗,只需把长江改为飞云江,描摹的便是我们在高明故里飞云镇的情状。承地方朋友的厚谊,我们得以欣赏到一小段《琵琶记》。《琵琶记》全本有四十二出,演起来也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我们这些过客,能掬一瓢饮便也很知足了。那个下午,我们在门厅这边坐着,隔着庭院里一层层的雨帘子,演员们在对面敞厅那里唱着,唱的什么,我完全听不懂,看却是能看懂的。他们的一颦一笑,一忧一喜,都是那么清清亮亮,由耳至心。

  说到《琵琶记》,不禁让我脸红。——原谅我的无知,我一直以为百戏之祖是昆曲,到了此地才知百戏之祖原是南戏。昆曲源于昆山腔,只是南戏四大声腔之一,其他三大声腔是弋阳腔、海盐腔和余姚腔。南戏的源头再往上溯,就到了宋。清明上河,东京梦华,市民文化兴盛,小资娱乐发达,茶,瓷,玉,酒,词,艺……无法剥离地粘合在一起,相生相长,金戈铁马也不能使之消遁,于是,宋室南渡之后,本属于民间歌舞小戏的南戏进入了流迁至此的贵族士绅的视野,从而汲取了丰沛的养料,终于茁壮成长为百戏之祖。

  戏,是又一条江河。

  瑞安城里,一条小河旁,一株巨大的榕树在河岸那边遮出一个小广场。一方小舞台搭得有模有样。人们正在唱越剧。演出的是“瑞安市湖滨越剧演唱团”,一位身材窈窕的大妈着绿衫白裤,字正腔圆地报着幕。——请继续原谅我的无知,我一直以为越剧和昆曲有血缘关系,到了此地才知道,昆曲已有六百多年历史,越剧是起源于“落地唱书”,1925年才首次被《申报》称为“越剧”,如此说来,尚不足百岁华诞。虽然一个是老树,一个是新花,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都得“落地”,都源于并终将属于这和光同尘的民间。

  响遏行云,突然,我脑子里跃出了这个形容嘹亮声音的词,一瞬间,仿佛听到了历史深处的无数声腔,都是这么响遏行云。他们的音力甚至能够阻拦,不,是挽留住天上的云朵,于是这些云朵就停了下来,幻化成了集云山神秘的白鸟,白云尖清澈的溪流,东元村轻薄的纸浆?当然,它们更成为了飞云江本身。而这飞云江,恰如李太白的诗句:“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其实,岂止是大荒流呢?这飞云江啊,它直抵东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