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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藻溪(03)

来源:《雁过藻溪》

  末雁和灵灵登上横越太平洋酌飞机,经东京、上海抵达温州城,已是两天以后的事了。

  去藻溪的车子,妹妹一家早安排妥当了。那边接应的,是一个叫财求的人,据说是母亲的一个远房堂兄。次日早上八点一刻,是事先择好的送殡吉时。妹妹怀着身孕,不便远行,末雁和灵灵母女俩就捧了骨灰盒,按照择定的时辰上了路。

  路不太远,却很是高低不平。到处在修路盖房,尘土如蝇子飞扬,遮天蔽日。末雁将骨灰盒搂在怀里,怕冷似的端着双肩。盒子是檀香木做的,精精致致地镶了一道金边,像是从前富贵人家的首饰匣。末雁搂了一会儿,手和盒子就都黏黏地热了起来。母亲生前是个结实的妇人,躺在这么个狭小的匣子里,怎么能舒展得开手脚?车子在坑洼之间一颠一簸的,母亲在盒子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末雁的膝盖,仿佛有话要说,末雁突然有了一丝陌生的亲近感。

  末雁和母亲在—起的时间很短。她生下来三个月就被送到了龙泉的奶奶身边,是奶奶雇了奶妈把她喂大的。一直到十岁的时候她才回到温州的父母身边,那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妹妹。童年的隔阂已经很难在少年时代弥补,更何况她十六岁就再次离家。下乡、考大学、结婚、出国,她从此就长远地生活在外边的世界了。

  在末雁的记忆中,母亲似乎永远是沉默寡言的,对她和对妹妹都是如此。然而末雁还是知道这中间的差别的。末雁和妹妹相差十岁,她从龙泉回来的那年,妹妹才出世不久。在很多个夜晚,母亲会站在窗口,长久地一动不动地抱着妹妹,那时母亲的眼里淌着月光,那光亮将妹妹从头到脚地裹了进去,却将世界挡在了外边。当然,世界的概念里也包括了末雁,甚至还有父亲。

  有一次末雁突然萌生了想闯进这片光亮的意念。

  那天母亲也是用同样的姿势抱着妹妹,末雁突然走过去,伸出一个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母亲吃了一惊,眼神骤然乱了,月光碎碎地滚了一地。母亲闪过身去,将妹妹更紧地搂在了怀里。刹那间,末雁看见了母亲眼角那一丝来不及掩藏的厌恶。那天末雁哭着跑到自己的屋里,翻开墙角那面生了一些水锈的小镜子,看见了镜子里那张雀斑丛生毫无灵气的脸。这张脸伴随着她走过了黑隧道般走也走不到头的青春岁月,到了中年才让她渐渐平息下来。

  所以初中毕业那年她迫不及待地报名下了乡。

  车子终于出了城,房子相隔远了,景致才渐渐开阔,露出些山水田地来。虽是个晴天,太阳却是灰蒙蒙的,照得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都不甚明了。田里种的似乎都已经收割了,只剩了些黑黄黑黄参差不齐的茬子在风里抖着,如折了翅膀的鹞子。再过去一些,就看见了水田,混浊的水里倒映着些边角模糊的天和云,像是水墨画里洇在景致外边的墨——却什么也没种。

  灵灵趴在后座窗上,看见灰褐色的水田里浮着两块青褐色的大石头,就尖声去推末雁:“妈妈,那是牛吗?是不是水牛啊?”见末雁木木的没回应,就扫了兴:难怪爸爸说你没有好奇心。

  灵灵这些年在多伦多,虽然周末一直上中文学校,可那中文水平却只够说事,不够抒情的。这“好奇心”三个字,就是用英文来替代的。

  末雁听了,一愣,心里仿佛塞了几根茅草,尖尖糙糙的很是扎人,拔也拔不出,咽又咽不下,却碍着司机,没有发作,只淡淡地说妈妈下乡的时候见多了,所以不奇怪。你没见过,当然是少见多怪。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冷冷一笑,用英文添了一句:“你爸爸的意见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已经离婚了,假如你没忘记的话。”

  母女俩正说着话,突然听见正前方劈劈啪啪一阵爆响,碎纸屑红雨般从空中纷纷坠落——原来是有人在放鞭炮。行人吓了一跳,四下飞散开来,瞬间又如饿鹰朝着热闹围聚过来。司机嘎的一声将车停在路边,推了推末雁,说到了。

  末雁吃了一惊,问这么快吗?司机摇摇头,说这只是第一个凉亭——从温州到藻溪,一路上四个凉亭,个个都要停的。

  这时人群破开一个小口,流出一队身着孝服的人马来。领头的是个黑瘦的老头,走近来,见了末雁和灵灵,也不招呼,却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冲着末雁手中的骨灰盒,低低地将头磕了下去,口中喃喃说道:“信月妹妹我来接你,接晚了……”后边的半句,是末雁顶着意思猜测出来的——老头的声音已如枯柴从正中折断了,丝丝缕缕的全是裂纹。末雁心想这大概就是妹妹说的那个财求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