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雁不懂乡下的规矩,只见财求伯的裤腿上粘了几团湿潮的泥土,脑勺近得几乎抵到了母亲的骨灰盒,一头稀疏的头发在晨风里秋叶似的颤簌,一时不知该和他一起下跪,还是该去扶他起来。正犹豫间,老头已经自己起身了,从怀里抖抖地掏出两片麻布条子来,换下了末雁和灵灵胳膊上的黑布条:“近亲戴麻,远亲才戴黑。”末雁发现老头戴的是麻。
末雁跟着老头挤过人群,进了凉亭。只见凉亭正中放了一张母亲的放大黑白照片,是二十几年前的样子,穿了一件中式棉袄,围了一条方格子围巾。一丝笑意,从嘴角凉凉地流下,流得脸上也有了凉意。再看地上白花花地跪了一群人,衣袖上裹的都是麻布,便暗暗惊诧母亲在老家竟有这么多的亲戚。
这时财求伯在末雁肩上轻轻拍了一拍,末雁身子一软,就情不自禁地在母亲遗像前跪了下来。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斜后方,发现灵灵不知什么时候也跪下了。一路上末雁再三交代过灵灵要入乡随俗,却没想到这么一个八岁就离开了中国的孩子,竟肯跟着她当众下跪,也算是给足她面子了。
有人端过一杯清茶来,财求伯接了,拿手试过了热度,高高地举起来,对着照片说:“信月妹妹,五十几年了,哥今天总算把你请回来了。喝了这杯茶,哥带你回家……”话到了末尾,又颤颤的要断。老头扬手将那杯茶往地上一泼,一线粉尘细细地飞扬起来,人群里便渐渐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的哭声。末雁抬头偷偷地看了一眼,发现哭的居多是老人,虽然不是想象中那种惊天动地的嚎法,却也哀哀切切眼泪婆娑的似乎有那么几分真情。她知道乡下有雇人“哭灵”的习俗,却没想到哭灵的人竞有这样的专业水准。
这时财求伯又在末雁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拍,末雁猛然醒觉,意识到这一屋的排场其实都是背景。那些眼泪,那些表情,那些声音,都是为了她的来临而做的铺垫。她才是雷声后边的那场大雨,龙套之后的那个主角。她紧闭双眸,试图回忆母亲的点点滴滴。然而在失去了母亲照片的参照物时,她竟然完全记不起母亲的模样了。她渴望能想起母亲的一个温存的眼神,一句关切的话语,甚至一次狠毒的责骂,任何一个可以让她流出泪来的温馨的或者委屈的时刻。可是记忆如掌中的散沙,纵使握了满满的一把,却始终无法在她渴望的那一刻聚拢成团。随着年华的老去,这几年她发觉自己的泪腺如一条原本就营养不良的细弱河流,渐渐地干涸在沙漠的重围之中。即使是在绝对的独处时,悲喜之类的情绪都很难让她流泪,更何况是在这么一个众目睽睽的公众场合。
“雁,哪天你能哭了,你就好了。”
末雁突然想起在北极考察时,那个叫汉斯的德国科学家对她说过的话。
她现在还不能哭,不愿哭,不会哭。她知道她离“好”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就在这一刻,她的腰被人抵了一下,一个男人低低地对她说:“跟我学。”那声音轻得如同树叶间漏下的一缕风,痒痒地抚过她的颈子,与其说她听到了,倒不如说她感觉到了。那风停了一停,又吹了过来,这次是一阵低沉而含混的喉音。那喉音如同一口被堵塞了的泉眼,又如同一阵被拦截在死角里的风,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又似乎蕴涵了多种意义,在那种场合听起来,竟就有几分接近悲凉的呜咽了。
末雁清了一下喉咙,也开始含混地发出声音来。末雁的声音攀缘在男人的声音之上,羞羞答答高高低低地走过了几圈,就渐渐地找着了感觉,有些平展自如起来。众人终于放下心来,哭声便达到了高潮。
趁着混乱,末雁腾出一只手来探灵灵,发觉灵灵的位置空了。睁开眼睛,看见灵灵远远地站在角落里,拿着数码照相机在拍照。虽然看不见灵灵的表情,末雁却有了一种在女儿面前赤身裸体般的羞愧。
末雁一程又一程地送完了母亲,下了坟山,天就傍黑了。财求公说你母女两个不如就在我家里歇了吧,明天早上再赶回温州误不了你的事。末雁已经累得浑身没有一块不疼的地方,的确不想赶夜车回去。却不知这老头家里干不干净,女儿住不住得习惯。正在心里打着小九九,老头就说本来就打算留你们两个过夜的,屋子都找了婆姨们打扫消毒过了。非典刚过,我们乡下人也知道害怕,都讲点卫生了。末雁听了这话,就不好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