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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藻溪(05)

来源:《雁过藻溪》

  老头从人群里招出一个人来,说这是我孙子百川,他先带你们回去洗把脸,歇一歇,我去菜馆端几个下酒菜回来——我家婆姨死得早,没人做饭,你们将就点儿。

  末雁和灵灵跟在百川后头,拖拖趿趿地走了一刻钟,就到了财求的家。是一幢两层的砖房,方方正正的,外墙镶了一层白花花的马赛克,在暮色里新得有些龇牙咧嘴。铁门上贴了一对大福娃娃,两边的春联已经有了些风吹雨淋的痕迹,字迹却还可辨。上联是:一世人生有炎凉,晨也担当暮也担当;下联是:丈夫遇事似山岗,毁也端庄誉也端庄;横批是:稳如泰山。末雁觉得这副春联和寻常的喜庆春联很有些不同,就问百川这是你爷爷写的吗?百川哼了一声,说他知道个球,这是汪小子的诗,汪国真,你知道吗?见末雁摇头,就笑:“不知道也好,省得受骗。”

  末雁心想这个叫百川的男人论辈分应该叫她一声姑,说话却完全没有拘泥礼节,虽有几分鲁莽,倒也叫她整个人都放松了,跟着他无拘无束起来。灵灵从书包里掏照相机,掏了一半又放回去了,说一路上怎么都是这些一模一样的新房子呢?妈妈你下乡时照片上的那些老房子,怎么这里都没有呢?

  百川开了门锁,屋里嗖地蹿出一条其丑无比的大黄狗,一阵恶吼,震得铁门铁窗嗡嗡地抖,几欲将灵灵扑倒在地。百川噌地脱下一只鞋,照着狗脸就掮:“客人来了,你知不知道?嚎你个嚎。”那狗挨了揍,顿时就蔫了,蹲在地上,软得像一摊水。偏偏灵灵从小就养狗,最是不怕狗的,就往地上一坐,将狗一搂,两个立时就玩成了一团。

  百川进了屋,三下两下脱掉了身上的丧服,胡乱卷成一团,往门后一扔,拖过一张板凳,坐下来挤脚上的水泡。一边挤一边叹气:“我说信月姑婆啊,我与你一面都没见过,你就这么整治我。我自己的葬礼,都不用走这么多的路呀。”

  说得末雁忍不住笑了起来。

  百川又转身对灵灵说:“灵灵你跟你妈坐车,我跟我老爷子走路,这叫阶级区分,你懂吗??”灵灵问什么是阶级?百川朝末雁咧了咧嘴:“那你得问你妈,不过你妈也是前清的中国人了,你也别全信她的话。你想看旧房子呀,藻溪有得是。你要是明天不走,我就带你去看你外婆家的老宅——三进的院子,正间、西厢、东厢,旧是旧了,却全是古书上的样式呢。不过,千万别让我们家老爷子知道。”

  灵灵就拿眼睛来试探末雁。末雁不说话。

  百川依旧在挑泡,挑得一脚是血,就随手扯过一张纸来擦。擦一下,咝一声,眉上轻轻地挂上了个结。脱了那一身的布景衣装,只剩了一件汗衫,就看出人的高壮来了。肩头如犁过的田垄,一丝一绺的全是硬肉。戴了一副宽边眼镜,目光从镜片后头穿过来,刀片似的锐利清爽。胡子散漫地爬了一脸,像疯长了一季的藤蔓,虽是秋了,却让人看上一眼就津津地冒汗。

  末雁擦着额上的汗,说灵灵我们明天一定要赶回温州的。

  百川终于挤完了泡,找了几张创可贴横七竖八地贴上,鸭蹼一样扁平的脚掌上就有了些错乱的景致。

  “藻溪的妙处,你连个边都还没擦到呢。”百川的眼睛看着灵灵,话却是对末雁说的,“你要是多住几天,你学到的就不只是怎么哭丧了。要是呆到头七,那‘哭七’才真正有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