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灵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夜,早上梦见脸上爬了一堆虫于,湿痒难熬。睁开眼睛,发现大黄狗正蹲在她的床前,伸出一条肉乎乎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她的脸。摸了摸身边,妈妈不在了。坐起来,看见太阳挤进窗帘缝,光亮在屋里炸开一条白带,灰尘满屋飞舞。窗外不知谁家的录音机开得山响,沙沙地唱着一首歌。灵灵听得似懂非懂的,只听清了反反复复的一句话“心太软,心太软”。
下楼来,只见财求坐在楼梯脚上干活。听得楼梯响,老头转过身来,脸上漾出一朵油汪汪的笑:“娃啊,你妈跟百川上山烧纸去了,见你睡得死,就没叫你。阿公给你买了豆浆糯米糍饭,热在锅里。”
灵灵不着急去吃饭,却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看财求干活。财求手里拿了一把细细的刀,正把一段窄扁的竹条,劈成更窄更扁的竹片。老头弓着腰,耸着肩,下巴几乎抵在膝盖上,刀捏在手里死死的,看不出动静,却有竹片如细水似的从刀下缓缓流出,在地上蠕成一条青绿色的长虫。
灵灵就问阿公这竹片是干什么用的?老头说:“这竹片在我们乡下叫篾,从前只有一个用途,就是做凉席。现在用途就多了。”老头朝饭桌那头努了努嘴:“桌上这些玩艺,都是篾编的。百川他爸在广州开了个公司,专门批发这个,卖到国外去的。听说洋人就认手工做的,运气好的时候一套能给六七个美金呢。”
灵灵走过去,就看见饭桌上摆了一堆各式的篾编家具,有四张椅子配一张茶几的茶馆摆设,有一张大床配一副屏风两个脚凳的卧室摆设,有两张躺椅配两个脚垫的花园摆设,也有两张沙发配一张咖啡桌的客厅摆设。中式西式的都有,中的像中,西的像西,小小巧巧的,摆拢来,也就比一个掌心略大一些,却都是精巧工整之极的。灵灵看得呆呆的,半晌才说阿公你的手真巧。
财求笑笑,说这算什么,全藻溪的人,只要有一双眼睛一双手,谁都会做一两样的。百川他爸年年从广州带回新款式来,只要有款式,没有仿做不了的。你以为这镇上的新屋,都是怎么盖起来的?靠的就是这个手艺。
灵灵听了就来了灵感,说我正好有个社会调查报告要做,就写你们这个公司,好不好?
老头连连说:“别别别,咱们一个小公司,哪经得起你调查?还报告呢,你这不是给你阿公惹麻烦吗?”
灵灵扁了嘴,说你不帮我我去找百川哥哥。百川哥哥也会做这种家具吗?
老头摇头,说:“娃呀,你阿公家也不能三代就靠这个手艺吃饭。我们百川和你妈一样,也是读书人,在杭州大学教化学。这次是阿公专门让他请假回来的,就为了见见你和你妈。”灵灵愣了一愣,才哼了一声,说:“他骗我,他原来不是诗人。”
老头嗬嗬地笑了起来,篾片颤颤地抖了一地,“什么湿呀干的,那是他的业余爱好,做不得正业的。”
灵灵不服气,说凭什么写诗就是不务正业,全世界科学家多的去了,诗人有几个?罗斯福总统说过,没有诗人的国家就不叫国家。
老头越发笑得嗬嗬的,说你这外国养大的娃就是和中国娃不一样。好好,你喜欢诗就让百川给你写,他要是闲着也得惹祸。说完就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壁柜,从里头窸窸窣窣地摸出一个纸包来,递给灵灵:“那些家具都是糙货,是阿公随便做了骗口饭吃的。只有这一样,倒是阿公知道你要来,专门做了给你的。”
灵灵将那外头包的报纸层层撕开了,里头原来是幢小屋子——当然也是篾条编的。是江南常见的民居样式:矮矮平平的屋顶,上面有一只烟囱;门是对开的两扇,正中有两个小铁环;铁环只有一粒钮扣那么大小,上面却雕着兽头;窗也是两扇。透过窗,就看见了屋里的景致:屋里放了一张饭桌,桌旁坐了两个大人一个孩子——都是布做的。那男人戴了一顶蓝帽子,唇边黑黑的一圈胡子,脸上架了一副眼镜,是黑铁丝弯出来的;女人剪了一头齐肩的直头发,围了一条花围裙;孩子是个女孩,白衣红裙,辫子上扎了两个蝴蝶结;饭桌上杯盘碗筷应有尽有。那屋里的摆设和人物的衣装细节,没有一样不是惟妙惟肖,鬼斧神工。
灵灵觉得桌旁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甚至有几分像自己的爸爸越明。便想起自己这两天还没和爸爸通过电话,也不知爸爸一个人在多伦多怎么样了?又记起从前在自己家的时候,一家人也是这样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的。妈妈给她舀汤,爸爸给她夹菜。两人极其有限的几个话题,自然也都是围绕着她展开的。她是他们在窄路相逢的时候得以干涩地交谈下去的原因,可是即使有了她,他们依然没有能够把对话持续下去。这次回到多伦多,爸爸会有一张新桌子,妈妈也会有一张新桌子。似乎多出了一张桌子,其实是少了一张桌子——一张可以三个人围着吃饭的桌子。现在的桌子再新再大,却容不下三个人了。
“阿公做的人像不像啊?是照你们家的照片做的呢。”老头问。
灵灵吃了一惊,问你怎么会有我们家的照片?
财求叹了一口气,说是你外婆寄的,她这个人啊,话少,想你们了也说不出来。
“娃呀,听说你妈在外边有个实验室,做的是什么大学问呢?”
“气象变化大气污染什么的。”灵灵突然口吃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对妈妈的了解实在是经不起任何轻轻一击的。
“这回你爸怎么没跟你妈一起回来送你外婆?”
灵灵的嘴巴动了几动,又停了几停,最后说出来的是“他忙,请不动假。”说完了,她就开始恼怒自己。在她有限的生活经历中,她也不是从未撒过谎的,但是她一向痛恨没有意义的谎言。这个让她挣扎了几个回合的谎言,使她隐隐有些惶惑起来。也许,心底里,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父母依旧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先前她的那些潇洒样子,也许仅仅是为了证明,她已经长大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