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个有了秋意的早晨,十八岁的灵灵站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厨房里,捧着那个篾编的玩具房子,突然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袭中。微笑如水退下,脸上突然就有了第一缕的沧桑。那个玩具房子在最不经意之间碰着了她的心,心隐隐地生疼,是那种有了空洞的疼。那空洞小得只有她自己知道,却又大得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填补。
半晌,才蔫蔫地问财求:“阿公这个房子是照老宅的样子做的吗?”
财求手里的篾刀偏了一下,篾条陡然断了。血珠像一只黑圆的虫子,从大拇指上缓缓地钻出来,爬到竹条上,又滚落到地上。
“你别听百川这个混虫胡说八道。哪有什么老宅?都拆了。”
末雁出门的时候,天刚有了第一抹青,镇子还摊手摊脚地沉睡在黎明的一丝凉意里。门厅里黄狗刚抬了一下头,便被百川一眼给碾扁了,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翻了个身,带着些臊意接着睡去了。
上坟的路在山上。山是藻溪人的说法,其实在真正见过山的人看来,这种地方顶多只能算是个土丘。坐惯了汽车的末雁,行走在那样的路上,总觉得有些高一脚低一脚的别扭。地上湿湿的有些露水,草很重,踩上去闷闷实实的,却听不见脚步的声响。没有大雾,有的是极薄的似有似无的一层水汽,隔在人和景致的中间,让人看得见,又看不远。末雁只见百川的那件红衬衫,在几步之外一跳一跳的如在风里舞动的花。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一阵,就到了一个开阔的去处,迎面—汪水,突然就将坡截住了。水有深有浅,深处不见底,浅处露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石头,是让人涉水过河的丁步。水色依稀有些浊黄,不是水本身的缘故,却是水底石头的颜色。水心空荡着,沿岸却长了黑压压一片的败草,将水剪得很是零乱起来。秋虫声声,聒噪不止。百川扔了一块石头过去,水咚的一声碎了,惊起一群野雀,满天便都是翅膀的抖簌声。鸟渐行渐远,四周便万籁俱寂起来。直至水面全然平复了,虫声又起,聒噪依旧。末雁直着脖子哦地喊了一声,风将那声音扯得细细碎碎的,丢到极远之处。再传回来时,嘤嘤嗡嗡的竟听不真切了。
“这水有名字吗?”
“藻溪。”
“原来如此。昨天送殡怎么没有路过这里呢?”
“过水不吉利——昨天走的是另一条路。”
末雁正想问为什么不吉利,却看见一道红光朝自己迎面飞来。挡住了,方知是百川的衬衫——百川已经嗖的蹿进了水里。水破了一个口子,将百川咕的吞了,水底下扑腾扑腾的仿佛有鱼在翻身。再破开时,百川已经游到水心了,对末雁伸出两个指头,做了个V型手势,又一个鲤鱼打挺,钻回水中。水底咕噜咕噜的冒起了一串水泡。水泡越来越大,扁扁地浮到水面,裂了,变成一圈一圈的涟漪。后来便渐渐平合了,不再有动静。
末雁叫了一声“百川”,无人回应。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就有些走样了,却依旧无人回应。便一脚登了鞋子,刚要下水,才记得自己原本是没有水性的。
四下看去,天朦朦的才亮,路上荒荒的竟没有一个行人。一时心慌得六神无主起来,失声大喊了一声“皇天啊——”那声气里已经带了明显的哭意。
那个“啊”字还没有拉完,水突然在她脚边裂开了一条缝,百川湿漉漉地爬了上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别在这里练嗓子了,鱼都让你给吓死了。”
末雁抓起地上的红衬衫,朝着百川劈头盖脸地猛抽过去。抽完了,身子便像剔了骨头似的矮了下去,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百川拽住了末雁的胳膊,本意是想扶的,却觉得一股温软如导火索似的顺着自己的肩胛骨一路燃过去,轰的一声在心里炸出个大火球。不容细想,就已将末雁扳倒在地,紧紧吮住了末雁的唇。
末雁挣了两下,就挣不动了,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在百川的唇间化作了一股旋涡,旋啊,旋啊,旋进了一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茫茫空白。不由得恐慌起来,终于狠命地推开了百川,坐起来,却浑身虚虚的发着颤,仿佛心肝肺腑都叫百川吮走了,剩下的,不过是具空壳。
“百、百川,你疯了,论岁数我可以做你妈了。”
“谁跟你论岁数?论岁数你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喝参汤叉麻将抱孙子,还满世界乱跑什么?”
末雁忍不住笑了,斜了百川一眼,说:“论岁数你早该找个小姑娘,生个胖小子,洗奶瓶换尿布,和小保姆调情,讨老丈人欢心呢——还在这里做什么无用功。”
末雁说完了,就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如此木讷的个性,到了藻溪,换了个地界,竟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这年头小姑娘都给污染坏了,你这个岁数里头,说不定还有个把简单清纯点的。”
末雁呸了一声:“你们都一个德行,有了简单的,又想着复杂的;对付不了复杂的,回头又找简单的。”
百川咦了一声,正想问这个“你们”是什么意思?看末雁脸色陡然变了,就咽了回去。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将裤子脱下拧干了再穿上,衬衫却懒得穿回去,搭在肩上,便继续赶路。末雁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这一程,两人却不再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