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坟地,已经有人烧过纸了。草堆里插了几束檀香,尚在袅袅的生烟。轻风吹过,将那烟拦腰截断了,纸灰低低地盘旋起来,如饥饿寻食的蝇。末雁睡了一夜的感觉,又被搅动起来,忍不住对百川说你们藻溪人对人真好。百川冷冷一笑,说你应该说你妈对藻溪人真好——这上街下街有多少家吃过她的好处?
末雁想起从前母亲对乡党的种种冷淡,心里替母亲生了愧,却是说不得的那种愧,就默默地从篮子里掏出冥纸,堆在地上。
冥纸是财求伯早就准备好的。末雁知道烧完纸回家,财求伯还会给她一张名单——这两天要去拜访的亲友名单,是按亲疏远近次序排好的。财求伯甚至准备好了末雁该说的话。这一切末雁都是不懂的,但末雁不需要懂,末雁只需要照办。从前末雁是个管事的人——管家,管实验室,管国事,也管天下事。现在她只是财求伯手里的一个棋子,他叫她爬山她就爬山,他让她过河她就过河。他操着她的心,她至多不过费点力气。力气她有的是,心她却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她现在不看报纸,也接不到电话,即使外边的世界里发生着天塌地陷的灾难,她也浑然不知。她觉得她仿佛是藻溪水里的一条鱼,尾巴一摆的工夫就甩掉了整个世界。她在藻溪的日子是一种藏了头掐了尾没有因缘不问结果没心没肺的日子,愚昧简单省心,甚至有些隐隐的快乐。
想到这里末雁微微一笑,对百川说你那首关心粮食蔬菜喂马劈柴的诗很好,回去给我抄一份,我叫人写个条幅挂在墙上。百川也微微一笑,说那不是我写的,是一个叫海子的人写的。你别上他的当,以为他真有多幸福。他写完那首诗两个月就自杀了,卧轨的。
两人又烧了一会儿纸,百川突然问末雁:“为什么要离?”
末雁吃了一惊,又慢慢镇静下来:“谁说要离?”
“你这样的人,若不是叫人给踹了,怎么会关心粮食蔬菜?”
末雁只觉得身上的血轰轰地涌上来,在脸上脖子上喷出筛孔似的洞来。忍了忍,没忍住,一脚踢翻了篮子,冥纸雪片似的飞了百川一身。
“百川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出国的时候,你还吃奶呢。要想教训我,你先去死几个来回吧。”
百川听了拍掌大笑:“骂得好,骂得真好,到底是出过国的。就怕你一肚子委屈说不出来,咱就把自己牺牲出去,撞你的枪口。这回解气了吗?到底要我死几回?我好回去准备准备,写个遗嘱什么的。”
末雁的脸就绷不下去了,噗嗤—声也笑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说:“人家要走,我还能拦得住?自然是嫌我闷,不会花巧呗。其实,他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要是好些,也不会嫌我了——两个闷的呆在—起,才非得求变不可。”
百川慢条斯理地将粘在身上的冥纸一张一张地掸下来,都掸完了,才抬头看了末雁一眼:“要我说,你闷倒是不怎么闷,凶却是真凶。你在藻溪不过两天,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再往下发展,就该是刑事犯罪了。其实,教训你两句也是应该的,我看你坏就坏在出国早上面,思想就停留在那儿,再没发展了。不教训教训你,自我感觉一路良好下去,才叫可怕呢。”
末雁听了,不禁一怔,想回嘴,一时却找不出话来。
两人接着烧纸,竹篮渐渐地见了底。末雁发现篮底的那儿张纸钱和上头的有些不同,并没有金元宝和票额,就拿出来细看。只见上边印了些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还有几张画的是书,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史记”“红楼梦”“论语”“十万个为什么”等等等等,便问百川是怎么回事?
百川谦地是我们家老爷子关心你妈在阴间的精神生活呢——你妈当年是藻溪乡里唯一一个读过高中的女子。末雁一时很是感动起来,便问百川你昨天说的那话是真的吗?你家老爷子真想过要和我妈好?
百川站起来,指指山下,说:“岂止是我家老爷子,藻溪哪家的小子不想和你妈有一手呢?可你妈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去平阳上学,来来回回都是长工老妈子接送的。我爷爷是谁?下街角老绝户在路上领来的小孤儿,除了一把篾刀,赤条条—无所有。阶级,你没忘了什么叫阶级吧?”
末雁也站起来,看见下山的那条小路,已经在晨光中渐渐清晰起来。踩实了泥土在初醒的阳光底下灰坨坨地延伸开去,如一条洗过的猪肠。她不知道母亲有过什么样的童年和少年,她对母亲早年生活的了解,几乎完全依赖在百川这几句轻描淡写的叙述上。然而,她的想象力却已经在这极其窄小的空间里笨拙地飞翔起来了。她依稀看见豆蔻年华的母亲,梳了两条长辫子,穿着一件白斜襟布袄和黑布长裙,腋下夹着书,轻盈地走过这条小径,身后跟着一个缠着小脚的老妈子。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母亲,是否也和后来一样的沉默寡言?
其实回想起来,母亲也不完全是寡言的。有一回,末雁把钥匙锁在了家里,只好去学校找母亲。母亲在上最后一堂课。那一天,母亲讲的是高尔基的《海燕》。母亲把课本平平地摊放在手心,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样子像一个初出校门的大学生。母亲那天的话题是关于海,关于飞翔,关于自由,关于勇敢的。母亲的话像水一样毫无阻隔地流淌着;母亲的眼角眉梢到处都是翅膀飞过的痕迹。然而,在见到末雁的一刹那,水猝然止了,翅膀纷纷坠地。母亲瞬间又变回了母亲。
纸烧尽,日头也高了,湿气散去,坟饰的颜色和线条就渐渐清朗起来。昨日下殡之时,末雁被人木偶似的牵过来拉过去,头昏脑胀的,并没有看清坟地。今日静心来看,就很有了些不同。墓地里一共有二十五座墓穴,分成了三排——大约是按辈分排的。坟盖是一溜朱红色的琉璃瓦,角上有兽头。墓穴之间是五彩瓷砖墙,砌的是十字元宝花纹。三排之间各有一长条水泥平地,也是雕满了福寿图形的。远远看过去,竟像是旧式人家的三进住宅,东厢西厢正宅天井大院,样样具备,只是没有门。非但没有那想象之中的阴森之气,反倒有几分富贵喜庆的样子。
母亲的墓在最下一排的最右边,封口的水泥还没有全干。母亲的石碑极是简单,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这一排其他墓碑上的名字,末雁一个也不认得,猜想大约是母亲的哥哥和堂兄弟们。上一排离母亲最近的两个石碑上分别写着:黄公寿田名志野之墓和元配袁氏孺人之墓。末雁小时隐隐听母亲说过外公一家很早就死了,便问百川这里葬的是不是自己的外公外婆。百川说这是你的大外公大外婆,也就是你妈的大伯和婶娘。末雁又问这两人怎么死在同年同月呢?百川没吭声,只拿鞋子一下一下地跟地上的火星子。都踞灭了,才说:“你妈没告诉你土改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