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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藻溪(11)

来源:《雁过藻溪》

  汉斯没有说话。后来有一条胳膊伸过来,搂住了末雁的肩。

  “雁,你要不要哭一哭,就在这里?”

  末雁靠在汉斯的胸前,防寒服的尼龙面料窸窸窣窣地擦着她的脸。黑暗和寒冷如两把快刀交错着削尖了她的嗅觉,她一下子闻到了他下颌刮胡水的气味,那是一种接近于生姜水的气味。她迫不及待地寻找着眼泪,眼泪却绕过了她,流失在莫名的角落。石头多年压迫着她的心,心习惯了压迫,就长出层层叠叠的茧子。茧子覆盖之下的一切都是迟钝的,爱和恨的感觉都离她很遥远,她拥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麻木。这样的麻木如沙化的土,是留不住激情留不住眼泪的。

  “汉斯,我很久,不哭了。我是说,我不会哭了。”

  “雁,哪一天你能哭了,你就好了。”

  那天晚上末雁和汉斯面对面地坐在基地的餐厅里吃晚饭,眼睛里却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些闪闪的光亮。在那样的旷野里经历了那样的日落,两人仿佛共同拥有了一个心照不宜的秘密。从陌生到熟稔的过程,只经过了那个日落,轻轻一跳就越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末雁醒来,发现房间门口摆着一个水杯,水杯里泡了一株芹菜,茎秆很细,叶子却很疏大。杯子旁边是一本书,书的扉页里夹了一张纸条:

  雁:

  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北极秋天里只有这个可以送给你了——是从餐厅厨房偷的。生活在零上二十度阳光里的人,应该快乐一些。亨利大卫索罗的散文极好,尤其是那篇《沃登湖上》,送给你打发在这里的无聊日子,愿你心情渐渐好起来。其实不一定非要等待别人来喜欢你的,你可以尝试着先喜欢自己。如果都在等待,可能至今世界上还只有哲学而没有科学。

  汉斯

  在北极后来的日子里,末雁和汉斯一直在大项目组里工作,再也没有机会单独相处。晚上在餐厅吃饭,末雁用目光邀请汉斯,汉斯也没有刻意地坐在她身边。两人混在众人中间依旧言简意赅地维持着他们的对话方式,却觉得每一句话都蕴藏了许多句话的重量,甚至连停顿和微笑也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

  项目结束时,是汉斯先送末雁走的。汉斯紧紧地拥住末雁,贴在末雁的耳根,说:

  “雁,记得,你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汉斯,你是说,我很愚蠢,是吗?”

  汉斯微笑不答,只说:“等我的电邮。”

  末雁在飞机上继续翻看汉斯推荐的《沃登湖上》,发现书里有几段话是汉斯用彩笔画了加重线的:

  我到树林居住是因为我想有意识地去生活,只面对生活中最基本而必需的内容,看自已是否可从中学到真道,免得面临死亡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没有生活过。我不愿意过那种不是生活的生活,因为生命实在太昂贵了。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律己,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简化成最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

  至此时末雁方明白汉斯临行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越明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年轻一些的时候,越明还有几分耐心来絮叨她缺乏心机的种种具体表现。到后来,耐心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磨薄,他学会了只用“简单”两个字来概括她的一切缺陷。越明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嘴角带了一丝医生对绝症病人的那种无奈和怜悯。

  一样的话,在两个男人嘴里,演绎出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涵义。

  那天末雁坐在飞机里,看着久违了的阳光浪一样地涌进云层,回想自己的生活,像是一只蜘蛛,最初始的时候只是吐着一根丝行走,目的固执单一。后来在不经意间,就织成了一片网,网里当然也织进了自己。网托着她生活,离了网她无从生活。在网中她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因为网已经成了她的天地。其实她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是衔着第一根丝起步时的日子。第一根丝的日子,对索罗来说是到沃登湖去,对汉斯来说是骑自行车上班,对自己来说呢?

  末雁的心里,突然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有光从那里汩汩流入。她没有想到,属于她的光和暖,竟会从那个蕴藏了最浓重的黑暗和寒冷的极地生出的。

  回到多伦多,末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后来的日子里,末雁开始耐心而认真地等待着汉斯的电子信。一直等到自己和灵灵登上了跨越太平洋的飞机,汉斯却依旧在地球的另一头长久而固执地沉默着。

  汉斯这根蜡烛是在末雁生命最暗淡的那个时刻燃起来的。蜡烛太弱也太短了,蜡烛只够让末雁看到了脚前的路,蜡烛却照不到隧道的尽头。烛光在远没有抵达隧道尽头的时候就已经被黑暗吞没。

  末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