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宅院有个名号叫紫东院,是你曾外公取的,先前门上有块石匾,写的就是‘紫气东来’。从民国二年正月开始造,到民国四年立夏完工,请的是福建来的泥瓦匠——你曾外公看不上当地人的手艺。你曾外公去世以后,这里住的是你外公黄寿渊和大外公黄寿田两兄弟。土改后归了公,贫协、乡政府,都在这里办过公。”
财求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点了一枝烟慢慢地抽着。烟是云烟,刀子似的割着嗓子,老头呵呵地咳嗽着,痰在喉咙口聚集聒噪着。
石阶共有五级,却没有一级是完整的。石头塌裂处,爬着些低矮的不灰不黄的野草,草上稀疏地开几朵蛆似的花。老宅的破旧,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末雁走上台阶,站在厚厚的木门前,用指甲抠着门上的油漆。最上面的一层是黑色的,斑驳之处,隐隐露出来的是朱红。朱红底下,是另外一层的朱红。那一层朱红底下,就不知还有没有别的朱红了。每一层颜色,大约都是一个年代。每一个年代都有一个故事,末雁急切地想走进那些故事。
门轻轻一推就咿呀一声开了——原本是没有锁的。末雁跨过门槛,便猝不及防地一脚跌进了历史。
院中有一棵树,老是老些,却还活着。枝叶很是稀疏,早已遮不住阳光了,于是青砖地上便爬满了黑白交错的树影。末雁走近来,看见了树身上的累累疤痕。再走近几步,才看出是刀刻的字迹。字大约很有些年月了,随着树身渐渐变粗,最后鼓爆成歪歪扭扭的疤痕,宛如垂暮老人手臂上的青筋。费力地看了,依稀看出是“日月水火……田地……玄黄”几个字。末雁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心想这大概是母亲和她的哥哥们放学回家习字的地方。
财求抽完了呻根烟,拿鞋底将烟头踞灭了,也进了院子。“这个院子有三进,前院从前是长工下人老妈子的房间,没什么看头。第二进住的才是你外公一家子,三进是你大外公一家子的。”
末雁进了里院,发现又比外院大出许多来,却没有树,空荡荡的,脚步踩在青砖上窸窸窣窣的,是铰也铰不断的绵绵回音。地上胡乱地扔了几根晒衣服的竹竿,竹竿的头尾都已经爆裂了,败败地开着花。院角上有一口井,上面盖了一块大石板。井大约已废弃多年,井沿和石板上都长了厚厚一层青苔。末雁捡了一块石子,从石板缝隙里扔进去。石子在井里翻滚了很久,回声越滚越大,轰轰隆隆的如雨前的闷雷。“就是这口井吗?”末雁问。
财求点了点头。
“后来这里为什么没人住?”
“来一拨,走一拨,都住不长久。你大外婆总在井边哭,夜里还进屋,坐人家床上,好多人都看见的。你可不能让灵灵到这里来,小孩子眼尖。”
末雁这才明白为何—大早财求就打发百川带灵灵去看戏——镇里新近从外县请了个剧团,在街上搭了戏台演《白蛇传》。
“你呢?你见过我大外婆吗?”
财求没有回答,却指了指西厢,说这是你妈从前住过的房间。紫东院里,只有这间屋没让人住过。
为什么?
财求又点着了一根烟,哆哆嗦嗦地抽了半截,才说了一句:乡下人怕官。
末雁知道这个官是自己的父亲宋达文。
末雁走进母亲的房间,清晰地听见了灰砾在脚下踞碎的声音。地板断断续续地呻吟着,阳光在散了线的竹帘缝里长驱直入。屋里什么都没有,所有属于母亲的痕迹都已经被岁月洗成茫然一片空白,只有墙角还剩了一张三条腿的脚凳——却不知是不是当年的旧货。脚凳是雕花的,新的时候也许是件贵重的家什,老到这个年龄,就已看不出木头的质地和漆以了。末雁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踢,脚凳翻了一个身,满屋便都是银亮的飞尘。
“房子得靠人气撑着,没人住的房子,说垮就垮了。”财求说。
脚凳覆盖过的地方,有一个灰布团。末雁捡起来,展不了,才看出是条手绢。布是极老旧了,已经失去了经纬交织的劲道,稀薄松垮如同在水里浸泡过的纸,折痕中间依稀有几个灰褐色的斑点。边角上绣了小小一朵花,像是莲花的样子。颜色当然早已退尽了。
“开吗?开吗?”
末雁突然听见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四下看了,并没有人,只有财求在太阳底下吸烟——却不肯进来。
末雁咚的一声坐到了地上,捏着手绢捧着胸,仿佛心已经掉落在手绢上了。不知这手绢是不是母亲用过的?那上面的斑点,会不会是母亲留下的?泪也好,血也好,当年再鲜活的一段记亿,在五十年的风尘里走过一遭,剩下的也不过是几个颜色和意义都很暧昧的斑点。若再等个五年十年,恐怕连这斑点也要消失,变成无形无体的一片混沌。
“开吗?开吗?”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依旧是细小的,在末雁的手心。这次末雁听明白了,是手绢上的那朵莲花。末雁的心,突然痛了起来,不再是那种木然的钝痛,而是子弹从心里穿过爆出一个大洞那样的剧痛:“我外公外婆走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带走我妈?”
“你外公当过教书先生,有学生在香港。还没到定成分的时候,他就去了香港。你妈那时正在平阳读书,就留下来和你大外公大外婆一起,想晚些时候走。谁知就没走成。”
“你外公外婆五几年就死在了香港。听说你的两个舅舅都去了台湾,后来一直没有消息,估计也早死了。”
“我妈是怎么到温州去的呢?”
“她从这个窗口跳出去,鞋都掉了一只。她是穿着一只鞋一路走到城里去的啊。”
财求扔了烟,突然声泪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