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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藻溪(13)

来源:《雁过藻溪》

  那天你妈是从平阳回来取换季衣服的。财求哭过了,拿手背草草擦了把脸。人中上流着两条清鼻涕,流得长了,到了嘴边,就拿两根指头捏起来,一把弹在地上。

  那天你妈不知道贫协已经进了紫东院,她大伯和婶娘已经给抓起来了。

  如果那天回来的不是你妈,而是你舅舅,大概也就给训斥两句,轰走了事了。你曾外公的田产,大部分都给了长子黄寿田,你外公黄寿渊名下的田产不多,又在乡里教过一阵子书,族里有好些人家的孩子,都是你外公的学生。乡下人多少还是敬着点教书先生的。可是那天回家的偏偏是你妈,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长得好看,又是新潮的读书人。

  那天在紫东院门前站岗的是财求。

  财求是第一个看见信月走进来的人。财求也是第一个有了想法的人。当然,后来有了想法的,就不只是财求一个人了。

  那天是个热天,信月赶了路,一身是汗,头发湿湿的贴在脸上,衣服也湿湿的贴在身上,瘦的地方就瘦了下去,胖的地方就胖了起来。信月掏出手绢扇着凉,一路脚底生风地走过下街上街。在离院子几步路的地方,她突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财得。财得原来是她大伯家的粗工,她自然是认得的。几个月没见,财得的样子有些不一样了,似乎突然间长高了许多。白粗布褂子洗得很是清爽,腰里系了一根皮带。腰很直,腰下的褂子却有些鼓鼓囊囊的。当时信月并不知道,财得的褂子底下,掖的是一把驳壳枪。

  “财得你今天怎么得闲?”

  信月是这样招呼财得的。财得的脸在变换了多种表情之后,终于固定在一个浅浅的微笑上。“今天有喜事,不做工,你进屋就知道了。”

  信月跨过门槛,看见院子里有一群女人在扎花。花是红绸子的,垂垂的,柔柔的,是新郎倌别在胸前的那—种。花不是给人戴,却是要裹在一块木牌子上的。女人们将头凑得近近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却都吃吃地笑,笑得有些邪乎,有些放肆,笑得背脊一颤一颤的水浪似的抖。

  信月认得里头有一个是下街的辛寡妇。辛寡妇的男人原来在矾矿做矿工,却叫一块飞来的矿石给砸死了。辛寡妇会剪裁衣服,黄家大院遇到婚丧寿诞的事,就请辛寡妇过来帮忙做针线女红。辛寡妇的儿子,也跟信月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堂书。辛寡妇看见信月进来,脸就突然死了,张开嘴轻轻叫了一声“小……”又把后半截的话愣愣地咽了回去。

  信月刚要走过去看木牌子,却听见财得在后边催:“快走吧,屋里有人等你呢。”信月急急地进了自己的屋,还来不及转身,门就砰的一声关死了。窗上的竹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给钉死了,屋里一片黑暗。信月睁了一会儿眼睛,才渐渐看出哪是门。就拍着门,大声叫张妈。财得在门外嘿嘿地冷笑,说“你叫吧,叫得天上出三个日头都不管用。你们家的好日子过到头了,你知不知道?”

  屋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信月是在那个时刻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的。

  那天下午紫东院涌进来一批人,是来抄家的。黄家的地契和浮财,前几天就已经集中起来了,正等待分配。可是那些浮财里边,却投有几样像样的首饰——黄寿田老婆袁氏的一个粗使丫头,曾经亲眼看见袁氏将好几个金戒指藏在一个手巾包里边。

  那天贫协的人将紫东院墙上和地上所有可疑的裂缝都扒开来找过,却一无所获。院子如生过—场疟疾,到处是排泄出来的碎砖和灰土。人都累了,却又不是那种过瘾的累法。这时有人问了一句:“该不是藏在那婆娘身上吧?”话是轻轻说的,近似耳语,然而所有的人却一下子都听清楚了。那话如一根细细的柴火,随意一丢,众人的眼睛已经干久了,便腾地烧起—片火来。

  “搜那婆娘?”

  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声音。那一个声音是试探性的,怯生生的,甚至有一两分羞涩,仿佛期待着随时被沉默淹没。它的确很快就被淹没了,可是淹没它的却不是沉默。更多的声音加入进去了,声浪渐渐滚起来,像雷滚过地面,轰隆隆的,院子颤颤地抖了起来。

  “搜那婆娘!搜那婆娘!!”

  就有人领头推开了关袁氏的那个屋门。那时黄寿田已经给带到县上去了,是工作队的张队长亲自押送的。黄寿田其实既没有官职,也没有血债、论说是到不了镇压的级别的。他的死罪是自己给自己找来的。那天贫协进紫东院没收财产,地契红木家具衣裳细软,一一归了堆儿抬走,黄寿田见了都没有说话,却唯独舍不得一个鼻烟壶。那鼻烟壶是他的亲家公托朋友从锡兰国带过来的稀罕物件,他紧紧地攥在手里不肯放。贫协副主席财来见了就要来夺,两人差点儿掰断手指。到底财来是个年轻壮汉,便得了手。黄寿田忍不下那一口气,从门后抓了一根扁担,朝着财来迎面劈去。财来躲过了,不过捎着了一鼻子,流了几滴鼻血,黄寿田却为此得了个报复贫农的罪,五天以后就被枪决了。

  信月在房间里关了大半天,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能力。她觉得应该是夜晚了一这是她从竹帘的颜色变化上猜测出来的。眼睛被长久的黑暗磨蚀得迟钝犹豫起来,然而黑暗中耳朵却分外地敏锐了起来。她听见财来叫贫协的干部留下,却让众人先回家,等候通知开大会。众人极不情愿地散了,拖拖趿趿的脚步声响了很久,才终于响出了天井。接着大门哐的一声关上了,院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后来又有了关门声,这次关的是婶娘那屋的门。门虽然关了,却没有关住声音。声音隔着门传出来,听得见,却听不真。信月先是听见了男人的斥责声,仿佛是财求,又仿佛是财来。后来就听见婶娘在喘气——婶娘是个胖女人,素来喘气声甚是粗大。后来那喘气声似乎被布袋堵住了,渐渐地低矮了下去,低成了嘤嘤的哭声。接着有了些物什相撞的声音,再接下来,信月就听见了婶娘—声尖利的哭嚎:

  “皇天啊,论岁数我都该做你娘了!”

  那天审娘的那声嚎叫像—根钢锉,在信月的耳膜上锉出了晨条永远无法修复的疤痕。信月紧紧地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就是不听。她—遍又—遍地对自己说。

  也不知捂了多久,她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男的多,女的少,举了好几盏菜油灯。菜油灯原本是昏暗的,却因了几盏聚在一起,就照得屋子很是亮堂。信月的眼睛闭了—会儿,才适应了那光。再睁开,就看见了地板上的那摊水迹——那是她的尿。她已经顾不得廉耻,她嘴唇抖抖的,断续续地抖出一个字:

  “饿……”

  财得从兜里掏出一个烤红薯,扔过去给她。她狗似的接过来,皮也不剥,就塞进了嘴里。红薯已经凉了,有些干,没有水,很难下咽。她用唾沫吃力地送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偌大的一个红薯,落到肚里,感觉上只薄薄地垫了一层底。

  “什么小姐丫环的,饿她一天,全都一样。”

  人群嘿嘿地笑了。

  她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吞下了最后一块皮。咽完了,身子渐渐地舒适了些,才有了些羞愧。低了头,不去看人。

  “你婶娘的金戒指藏在哪里?”财来把灯举到她的脸上,她听见了她的额发在玻璃灯罩上嗤嗤卷起的声音。

  “我婶娘和我们家不和,怎么会告诉我?”

  这是一句真话,也是一句假话。妯娌之间虽然常有口角,婶娘对信月私底下却是很好的。婶娘年轻时生过一个女儿,和信月同年,小时候常和信月一起玩,却在八岁上病死了。所以婶娘见了信月,就多少有些见了自己女儿的感觉。

  “问也是瞎问,她能跟你说真话吗?还得那个办法,搜。”

  众人都不说话,却拿眼睛看财来——工作队队长和贫协主席都集中在县里开会去了,财来是贫协副主席,便是时下乡里最大的头了。财来却不说话。半晌,财来才转过脸,指了指辛寡妇,说:“你去。”

  辛寡妇是贫协的妇女委员。辛寡妇给选上来,是因为她那个死去的男人据说是地下党,在矾矿上组织罢工,叫人给暗害了的。辛寡妇迟疑了一下,说:“她一个孩子,又在外头读书,她婶娘的事,哪轮得着她知道?”财得哼了一声,说辛娘是手软了呢,一到阶级的事上,女人家就是糊涂。辛寡妇白了财得一眼,说你妈才糊涂呢,就过来解信月的衣服。

  信月那天穿的衫子很单薄,但却是盘花扣,解起来很麻烦。辛寡妇哆哆嗦嗦地解了半天,才解开了第一个扣。衣襟搭拉下来,露出里头一个月白肚兜。肚兜很瘦,就有些兜不住的地方,雪白地鼓胀出来。众人咕噜咕噜地咽着口水,满屋都是喘气声。

  辛寡妇解一点儿,信月往后退一点,信月很快就退到了屋角,再也没有可退的地方了。信月缩着肩膀哭了起来,是猪羊拉去屠宰场知道大限将近时的那种哭法。静静的,认命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在辛寡妇的手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终于,辛寡妇忍不下那个痛了。

  “工作队张队长说过的,地主的崽,也是可以改造的。信月嫁个贫农,不就改造过来了吗?”

  财得的手抖了一抖,灯里的油就洒了。财得是贫协的骨干,但这并不是他失态的原因。财得失态,是因为他是贫协里唯一的一个光棍汉。财得早就有了想法,可是财得的那个想法并不是辛寡妇的这个想法。在辛寡妇的这个想法面前,财得一下子觉得自己从前的那个想法简直太缺乏想象力太小儿科了。财得不敢太露出喜色,只是拿眼去勾信月的眼,信月依旧是哭。财得只好看财来,等候财来发话。财来久久无话。财来无话的原因是财来自己也有想法,当然也不是辛寡妇的那个想法。辛寡妇的那个想法再好,财来却是沾不上边的,因为财来早已娶妻生子了。

  后来有人说话了。

  “穷人改造地主的崽,也得看谁最有需要。”

  说话的是全记南货铺的伙计阿旺。阿旺是从安徽逃荒过来的外乡人,不姓黄,在藻溪无亲无故,二十八岁了,是下街最老的光棍汉。但阿旺不是贫协的人,阿旺是贫协临时叫来帮忙的。

  “我们家财全不光是穷人,还是烈士子女呢。打天下的不治天下,难道还指望不相干的外人?”

  辛寡妇拿鞋底蹭着财得洒在地上的灯油,一下一下的,很有劲道。辛寡妇说这话的时候谁也不看。辛寡妇的话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众人这才明白其实辛寡妇才是第一个有了想法的人,辛寡妇的脑袋瓜子抵过十个八个见过世面的男人。

  便都不说话。空气硬得如同—块大玻璃,众人手里都牵了—个角,谁也不敢动,一动就碎。

  最后还是财来发话了,财来的声音很低很沉,震得地板嗡嗡地抖。财来的手松了,玻璃碎了一地,“先搜了再说。”

  辛寡妇伸出一根小拇指,一心一意地挖着一腔热鼻屎,不动。

  屋里和辛寡妇有着一样想法的人,也不动。

  没法子,财来只好自己动手。

  财来把油灯搁在地上,走过去,一把揪住了信月的衣襟,将信月小鸡似的轻轻一提,立在了墙角。扣子依旧难解,财来嫌麻烦,索性不解了,却将手直接伸进了肚兜里头,上上下下地掏了起来。

  正掏着,天井里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有个女人在扯着嗓子叫财来:“皇天啊,有、有人跳井啦!”

  慌乱之中,财来指派了—个贫协的干事留下来看守信月,便提着灯领着众人风也似的跑了出去。

  跳井的是信月的婶娘袁氏。

  袁氏是铁了心要死的。袁氏抱了一个夏天取凉用的石枕跳了井。那年雨水少,井里水位浅,袁氏跳下去,一头就扎到子井底。井筒窄,石枕将袁氏的一只手紧紧地压住了,众人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石头挪开,把袁氏打捞上来——自然早就没了气。

  袁氏直挺挺地躺在天井里,样子十分滑稽。肚腹鼓胀如孕妇,布衫被钉耙抓烂了,裸露的肚脐眼里一丝一丝地冒着黄水。一只手断了,面团似的瘫软着。眼睛半开半闭着,嘴角却高高地挑起,狰狞地笑着。

  众人看着,心情突然都有些复杂起来。

  后来还是辛寡妇进了屋,取了一床被子将袁氏劈头盖脸地遮了。又叫了几个女人,回家去随便缝了一身寿衣,待天明就将袁氏草草掩埋了。

  那晚众人就把信月给忘了。

  而信月就是在那个无星无月的黑夜里跳窗逃走的。

  很多年以后,当粗粝的记忆已经被岁月的流沙磨蚀得逐渐模糊起来的时候,信月依然固执地相信,婶娘袁氏那天晚上其实是精确地预谋了自己的死来救信月的。信月的生命是从逃离藻溪的那一刻开始的。信月的生命在离开藻溪之后才开始繁衍茂盛,开花结果。婶娘是信月的丁步,没有婶娘信月就涉不过藻溪的水。这个丁步,本来应该是母亲来做的。可是当信月需要涉水的时候,母亲却扔下了她。

  婶娘做了信月的母亲。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藻溪边上发现了一只黑布鞋,辛寡妇一下子就认出来是信月的鞋子——那鞋面上绣的一朵百合,是辛寡妇亲手所为。众人在溪里打捞了很久,却一无所获。几天之后工作队回来,传达了县委指示,说,藻溪乡的土改有些冒进,走过了头,需要整顿。财来给撤了贫协副主席的职,一气之下去了萧山给人打短工。

  后来财得当上了贫协主席,就给黄寿田和袁氐的独生儿子安排了一个民办小学教师的位置,也算是思想改造的一个典型。紫东院里发生的事情,做了一阵子藻溪人餐前饭后的谈资,骂也骂过,叹也叹过,就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几年以后有人在温州城里看见了黄信月,后来打听出来,才知道黄寿渊的这个女儿非但没有死,还嫁了温州城里的一个大官。回去说了,藻溪人便都啧啧叹奇。

  五八年乡里闹特大虫害,农药化肥都是配额供给的,藻溪是个小乡,争不到配额。想来想去,众人最后想到了辛寡妇,让她去温州城里找信月试试门道。辛寡妇硬着头皮,找去了信月的家。时隔七八年,辛寡妇已是个头发花白跛脚驼背的老太太,而信月却正在年轻气壮的岁数上,剪了一头齐刷刷的短发,穿着一件双排扣的列宁装,完全是城里干部的打扮。辛寡妇见了信月,还没开口,眼泪就下来了。罗罗嗦嗦地说过了乡里的难处,信月却一言不发。辛寡妇叹了一口气,说娃呀那年的事你就忘了吧,藻溪总算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信月听了这话,转身就进了里屋,把门带上了。

  辛寡妇灰头臊脸地回到了藻溪,发誓饿死也不再进城丢这个人了。

  第二天藻溪乡却得到了农药化肥的配额。

  六四年特大洪灾,藻溪是浙南第一个收到救灾款的乡。

  这是两桩大事,救了一乡人的命。

  还有许多小事,是一家一户的事。财志女儿的肾病,财留母亲的肝硬化,财富老婆的子宫瘤子,对宋达文来说只是一句话,对寻常人家来说,却是一条命。

  藻溪人知道,事情虽然都是宋达文办的,可是宋达文却只是为了信月。宋达文对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将近二十岁的妻子的溺爱,连藻溪那种乡下地方的人,也是一眼就看清楚了的。

  藻溪人唯一能够报答信月的地方,就是年复一年地恭恭敬敬地迎候信月回乡。可是藻溪人的期望却一年又一年地落了空。实在逼得紧了,信月就发话说等死了就回去。这话还真说准了,却是后话。

  藻溪人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报答的机会。六七年城里闹文革,来了几拨外调组,调查信月的背景——当然是冲着宋达文来的。外调组在藻溪蹲了几天,却一无所获地回到了温州。

  “辛寡妇还健在吗?”末雁问财求。

  “走了,比你妈早一个月,活到了九十一。”

  “财来财得呢?”

  “财来七三年就死了,肝腹水。财得住在敬老院,老年痴呆症,连儿子也认不得了。”

  “你外公的祖坟,是乡里人合修的——是财得和辛寡妇的儿子牵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