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吗?开吗?”
末雁长久地失眠着。那个细小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开始了周期性的絮叨。
末雁知道这是母亲旧手绢上的那朵莲花,在暗夜中寂寞的自语。这样的私语,已经持续了五十年,还要持续多少年呢?末雁从枕头底下掏出那条手绢,烦躁地团在手里,叹了一口气,说开吧开吧,要开你就开个够吧。
“妈妈你在说什么?”床那头灵灵翻了个身,问道。
末雁吃了一惊,问灵灵你怎么还没睡?灵灵含糊地嗯了一声。月光流过竹帘,照得灵灵的脸廓阴晴分明,睫毛在月影的重压之下微微颤动。末雁想起母亲信月逃离藻溪的那一年,也就是灵灵的这个岁数。和母亲相比,灵灵这一生的开头实在是平顺得失却了叙述的重心。心里似乎有些庆幸,又似乎有些遗憾,便伸出手来摸了摸灵灵的脚——女儿虽然发育得不错,在她眼里却依旧是瘦。
“妈妈,刀片在西藏住过两年,教援去的。在西藏交了一个女朋友,叫雪儿达娃,是蓝色月亮的意思。”
母女两个私下里曾笑过百川的眼光锐利如刀,灵灵就给百川起了个外号叫刀片。
“你怎么知道的?”末雁又吃了一惊,这一惊却没有放在声音上。
“我看见照片了,一身都是银首饰,辫子上闪闪发亮的。”
“达娃不愿离开西藏,他们只好分手了。刀片很痛苦,写了很多诗给她。”
末雁突然记起百川给自己看过的几首诗,写的虽然是景,却都是致D.W.的,大约就是这个达娃了。又想起那天在藻溪边上那个炭火一样炽烈的吻,脸在黑暗中灼灼地热了起来。百川。百川。百川深井一样的眼睛。百川浓黑的睫毛。百川没有一丝赘肉的背影。百川百无禁忌的笑声。百川的生命之树正在生发的时节。百川叫一切走进他树荫的人,忍不住想撷取一片青春。
不知百川和那个穿着藏袍的辫子闪闪发亮的女子,是怎样炽烈地做爱的?
“妈妈,诗人是很敏感很特别的人,对吗?”
末雁在黑暗中微微—笑,却没有回应,心想这十年中文学校的正规培育,竟不如短短几天的实地考察——在藻溪的日子里女儿的中文实在有了太多的长进。
末雁和灵灵在财求家住下,便天天有人来请吃饭,财求一概替母女两个推辞了,只让在家吃。百川笑老头子有独霸假洋鬼子的嫌疑,弄得人人受罪,天天吃你煮的猪食。财求抡了拳头,说你个浑球爱上哪儿吃就上哪儿吃,你姑和你妹子是要在家陪我的。百川脖子一拧,拧出两条蚯蚓似的青筋:“谁是我姑了?我姑好好的在广州呢,嫌我亲戚不够的,一路瞎认。”
末雁知道百川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便忍不住抿嘴一笑。自从在藻溪落下脚,百川就从来没有叫过自己一声姑。能含混过去的地方就含混过去,实在含混不过去的时候,就用一个“她”字或是一个“你”字来糊弄了事。
吃过饭,总有客人来,当然是看末雁和灵灵的。大多是黄氏宗族的亲戚,末雁虽然在母亲出殡时见过一些,终究还不认识。财求一一介绍,其中就有辛寡妇财来财得等家的后代,都是老实本分的乡镇人,说穷也不算穷,说富也说不上富,与财求的家境相比,就多少有些落泊了。说话的神情上,就都有些巴结财求,替财求做面子的意思。从这些人身上,末雁看到了母亲信月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果母亲没有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离那份本来属于她的生活,也许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城里的那片天地。那么母亲也永远不会与父亲相遇,那么母亲就会有别的丈夫,别的儿女。也许那个黑夜就是一个契机,是造就了末雁存在的一个契机。隔着五十年的沟壑来看母亲的乡党,末雁想替母亲说几句狠话,话到嘴边,却都瓦解成了细细碎碎的叹息。
命啊,这就是命。
客人三三两两的来,都不空手,带的自然都是乡下的土产,有柚子笋干发菜腊肉卷式凉席,等等等等。起先末雁总跟人解释多伦多华人超市里什么都不缺,后来便懒得说了,由着礼物堆了半个屋子,却暗暗交代财求等自己走后再慢慢给人送回去。
客人来了,坐着,呼噜呼噜地喝着茶,拘拘谨谨地,很快就将那几句客气的话说完了。毕竟隔了两个世界,可以和末雁讨论的话题极其有限。
你家有车吗?是什么牌子的车?
你家房子几层楼?
才两层?不都说你们外国住几十层吗?
你一个月薪水多少呀?
交税?交它做啥?什么政府不政府的,你挣几个钱,藏起来,他知道个球。
说到这一步,财求就起身送客了。财求送人送得远远的,一路往人口袋里塞着物件。末雁虽然听不懂他们的方言,却也猜得出那是在推来推去。就问百川财求在做什么。百川说分红包呢,谁叫你是洋客呢?末雁气急败坏的,说这是什么风俗呀,我也不能让他花这个钱啊。百川对灵灵眨了眨眼睛,说你妈跟你爸急的时候也这样吗?灵灵说才不呢,我妈跟我爸坏就坏在从来没有脾气。末雁越发气急了,说灵灵你还不给我闭嘴。百川嬉皮笑脸地挡在末雁和灵灵中间,说要鼓励小孩子说真话嘛。这回就轮到灵灵急了,说谁,谁是小孩子?你才是小孩子呢。末雁就捂了嘴笑,说活该,两边不讨好。
百川才收了笑,说你跟老头子客气什么?我爸的公司这些年这么红火,你猜最早是谁给批的许可证?是你爸的老部下。老爷子存了这么多钱,花点在你身上,很该的。
灵灵在家呆得腻味,就问有地方上网吗?百川说全镇就有一家网吧,还三天两头死机,你要不怕就去试试。
三人就—同去了。
网吧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客人。吧主见百川进来,就拍手,说欢迎诗人带领外国友人光临。百川扔了一根烟过去,说少废话,你小子好好的给我端几杯冰镇杨梅汁出来,别拿那破糖水来糊弄人。那人果真就进去后边端了几杯冷饮,往台子上一放,一片雾气。灵灵喝了一口,凉得直嘬腮帮子,说比去北极还过瘾。
吧里总共才三台电脑,一人一台开始上网,慢如爬虫。灵灵终于上了路,大呼小叫,说妈妈妈妈爸爸一连来了五封信,问我们在哪里,为什么不跟他联系。末雁一看自己的信箱里都是些垃圾邮件,就没好气,说那你赶紧送封信过去,告诉他你妈在藻溪找了个后爸,准备把你留在这儿了。你吃不饱穿不暖,整天以眼泪洗面。
灵灵呆呆地看着末雁,半晌,才轻轻地说:“妈妈你变了。”
末雁哼了一声,说你妈要早变就好了,这会儿思变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