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俩正逗着嘴,末雁的电脑叮咚响了一声,是有人来信了——却是一个末雁不熟悉的网名。短短的几行字,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
年岁,在你面前的时候,是一条
无法逾越的 河
在你身后的时候,是一条
微不足道的 缝
今夜我不想河,也不想缝
今夜我只想你
姐姐
末雁吃了一惊,却听见身后有人噗嗤一笑,回过头来,百川正坐在屋角远远地看着她,两眼如炬,烧得她一身燥热,汗流如潮。犯了一会儿怔,想回信,却又不知写什么好。
后来便从皮包里翻出了一张名片,按上面的地址用英文发了一封信:
汉斯: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北极的那个日落?我猜想你已经忘了,可是我没有。从那个日落到今天,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我离了婚,现在和我的女儿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渐渐挖掘关于我母亲的故事。希望我的女儿不要像我这样,在母亲身后才开始点点滴滴地了解她。
到这个小镇,原来是想体会索罗到沃登湖生活的感觉,可是在寻找简单的过程中,我可能又一次陷入了没有预料到的复杂。
我会继续等待你的信。
多伦多的 雁
刚送出信,叮咚一声,又马上收到了一封信,是从汉斯的信箱发过来的。
亲爱的女士/先生:
这是一封来自海德堡大学的自动回复信件。我们已经收到了你给汉斯·克林博士的来信。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你,我们亲爱的汉斯在今年10月12日于北极考察途中不幸身亡。
汉斯驾驶的货机是在从加军基地到育空机场的途中失事的。那天的云层很厚,云层的色彩和形状都与地面的冰层非常接近,导致飞机坠落在冰川之中。飞机上的十二名成员,有八名成功地爬出了飞机残骸,汉斯是其中之一。当时地面温度在零下24度,汉斯将自己身上的抗寒装置让给了其他人。六个小时后当救援飞机抵达现场时,还有六位成员活着,只有汉斯和副驾驶员因失去了抗寒装置而以身殉职。
汉斯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更是一位真诚坦率朴实的朋友。他的去世是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损失。
但是我们坚定不移地相信,汉斯不希望你为他的离去而悲伤,他希望你能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留下的温暖和快乐而感到欣慰。
海德堡大学工学院
末雁计算了一下日期和时间,汉斯飞机失事的时候,她正坐在从育空飞往多伦多的飞机上,读索罗的《沃登湖上》。末雁觉得有一片厚重的败絮般的云层,正从脚底缓缓地升腾起来,盖过脚面,盖过身体,盖过眼睛,最后没过了头顶,身体和感官渐渐坠入一团硕大无比挥之不去的混沌。
末雁扔下鼠标,头重脚轻地走出网吧;坐到了马路牙上。夜风起来了,秋叶开始在路面上窸窣地滚动。秋虫声间间续续地传过来;一季里最后的萤火虫还在野草之间飞舞,划出一个又一个暗淡的圆圈。
末雁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汉斯,汉斯。我不信他们说的。也许你不希望别人悲伤,但你一定是希望我悲伤的。你说过我要是能哭,我的病就好了。你是要我流泪的。只是谁能想到,你是以这样的方式要我流泪的呢?
末雁满身找手纸,却在兜里摸到了一条手绢——那条在母亲的老房子里找到的手绢。末雁摊开手绢擦脸,眼泪瞬间湿透了手绢。五十年后的眼泪和五十年前的眼泪带着不同的缘由在这块失却了劲道的旧布上相聚。布角上的那朵莲花在夜风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开了,开了。”
末雁坐了—会儿,坐得背上有了热度,就知道是百川跟出来了。便头也不回地说:“我头晕,带我回去。”
百川交代灵灵在网吧里等着,便带着末雁回了家。
财求不在家,屋里黑着灯,狗低低地吠了几声,认出了人,便将身子矮了,在百川脚边绕来绕去。百川正要伸手开灯,却被末雁拦住了。末雁伸出—根手指,准确无误地勾住了百川的手,两根交缠的手指在黑暗中结出—朵灿灿的花。
百川引末雁上楼,在楼梯拐弯的地方,末雁转过身来,摸摸索索地吻住了百川的唇。钟在那一刻停止了摆动,偌大的世界,突然空了,只剩了两根火热的舌头,深深地,久久地,刀光剑影地交战着。
百川—把抱起末雁,进了屋。床吱呀一声,将末雁吞了进去,又吐了出来。百川的手异常地灵活起来,在黑暗中几乎毫无阻隔地探着了末雁的衣扣,和衣扣底下那大片大片的温软和湿润。那天百川的手指像一根细细的魔棍,伸向哪里,哪里便生出水和火来。
末雁的两腿紧紧地箍住了百川的腰,脚跟蹬在硬实如铁的肌肉上,先是软绵的,试探的,后来就渐渐地生出了些劲道。她有多少力气去蹬他,他就有多少力气来抗她,蹬得越狠,抗得也越狠。磴的和抗的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样的力气。
后来末雁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又马上为那样响亮的呻吟深感羞愧。末雁是在那个晚上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又被自己的发现震惊。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她的身体可以是火,也可以是水。欲望在茫茫荒漠之中潜伏了五十年,却在这个有些燥热的暗夜里突然完成了水和火的蜕变。
越明,你去死吧。你老婆离老,还有几脚路呢。末雁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牙齿咬得格格生响。
百川用手背擦试着末雁身上的汗,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末雁问笑什么,百川却不回答。末雁用小拇指捅了捅百川的肋骨,百川怕痒,身子就麦芽糖似的扭了起来。
“我说,你的那一位,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过你这副疯样子吧?”
末雁的心,咚的一声从水和火之中砰然跌落。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四周依旧是深不可测的荒漠。
便坐起来,下了床,爬在地上满处找衣服。找不到,只好摸索着打开了壁灯。
床上百川一声惊呼,末雁抬头,猛然发现了站在门口的灵灵。灯影里灵灵两眼深黑若井,身体笔直木然,一如墙上的挂图。
末雁慌乱地套上衣服,扣子扣错了位置,衣襟无措地团皱在胸前。末雁惶惶地站在灵灵对面,隔在母女中间的是一片浓得涂抹不开的沉寂。后来末雁颤颤地伸出手来抓灵灵的手,灵灵突然触了电似的惊醒过来,飞也似的跑出了屋子。”
末雁追出屋来,灵灵早已跑出了半条街。路灯把灵灵的影子拖得很长,末雁一路踩着灵灵的影子,只觉得脚已经离开了身子,自行其是地狂奔。两耳呼呼的灌满了风,口鼻之中都是尘土的味道。两人不知跑过了多少盏街灯,渐渐的,灯稀了,路窄了,树却浓密了起来。灵灵突然停了下来——原来两人已经跑到了藻溪边上,再无路可走了。
末雁猛地搂住了灵灵,灵灵使劲踢蹬,末雁死活不肯撒手。突然臂上麻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有了疼的感觉,方醒悟过来是灵灵咬的。两人都吃了一惊,一起瘫坐到了地上。灵灵布袋似的软了下去,将脸埋在膝上,身子团成一个球,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
末雁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犁过灵灵汗湿的头发,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