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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藻溪(16)

来源:《雁过藻溪》

  夜已经深了,云却依旧浓郁,月亮穿过云影的时候,水面就裂成了千点碎银。虫声嘹亮如琴,从这岸响到那岸,经久不息地遮掩了水底下一切的声息。

  “孩子,妈妈实在是,太孤单了。”末雁终于说。

  这天后半夜,天突然下起了雨。先是一滴一滴的,后来是一丝一丝的,再后来便是一条一条的,刀似的砍着地。风掴在玻璃窗上,铮然有声。末雁睡不着,睁眼看着曙色从竹帘的缝隙里一鼻子一鼻子地探进来,屋里的家具渐渐有了些轮廓,便暗想自己大概离家太久了,竟全然不记得江南也有这般狰狞而固执的雨。

  起了床,来到饭桌上,众人都有些讪讪的,低着头,只看自己的饭碗,却是无话。这顿早餐便吃得持久沉闷而难以下咽。

  财求不知情,就拿筷子咚地敲了敲百川的额头,说你个浑小子昨晚酒吃多了?怎么这么蔫头蔫脑的?百川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灵灵却啪的一声将碗放了,搂了狗,坐在门槛上愣愣地看雨。雨在门前的小路上积成一条小河,河面又被雨敲出一个个的洞眼。旧洞眼来不及回复,又有新洞眼生出,满目都是疮痍。

  却听见饭桌上财求吩咐百川,去镇上买些香烟瓜籽话梅糖回来——若是雨一直不停,今晚唱七的人就得进屋。香烟买好的,有熊猫买熊猫,没熊猫买中华。带一两盒阿诗玛,万一有人爱抽云烟。百川又嗯了一声,半晌,才抬头看了末雁一眼,说女人家吃的东西,我不会买,要不,你跟我去?

  灵灵突然放了狗,走过来,说:

  “我看见了外婆。”

  众人吓了一跳,财求问你梦见她了?

  灵灵摇摇头,说;“不是梦见,是看见。早上我起来开门,外婆就坐在门外哭。”

  末雁便训斥灵灵:“胡说,你多少年没见过外婆了,怎么认得出来?”

  “当然认得,外婆穿的是小姨结婚那年你给她买的那件衬衫,胸前有朵康乃馨的。”众人的脸都白了。

  财求颤颤地问:“你外婆她,她对你说什么了?”

  “我问外婆为什么哭,外婆说……”灵灵突然迟疑了起来。

  “说什么?”末雁着急地问。

  “说,问财、财求公就知道。”

  众人便都看财求。

  财求仰了脸看天,下颏抖抖的,仿佛随时要从脸上掉下来。抖了半晌,才喃喃地说:“妹子你有话跟我说,别吓着孩子。”

  便放下饭碗上了楼。

  那天财求就一直没有下楼。

  后来末雁进了财求的房间。

  外头的雨停了,太阳却没有出来,云很浓郁,只隐隐地带了些光的意思。

  屋里有些暗,却又没到点灯的时候。财求在床上躺着,似睡非睡,眼睛突然就塌陷下去,下巴尖利如刀。

  “那年把我妈关在屋里的时候,你也在场?”

  财求点了点头。

  “后来财来带人跑出去捞我大外婆的时候,是指派了你守住我妈的,对不对?”

  财求不说话。

  “我妈不是逃走的,是你放走的。”

  财求依旧不说话,左脚的那半个趾头,却痉挛似的抖了一抖,六趾紧簇,如一朵猝然开放的梅花。

  “你放走我妈不是没有条件的。那群叫得最响的人里,其实只有你,才真正沾到了我妈的身体。”

  “我妈到温州城里的时候,是带着身孕和我爸结婚的。”

  财求猛然从头底下抽出一条枕巾,紧紧地盖住了自己的脸。枕巾底下起起落落的,先是急,后来就渐渐缓了下来。

  那天夜里,财求突然中风。抢救了两天,终于抢救过来了,却已半身瘫痪,不会说话了。醒来后只是一遍又一遍吁吁地叫,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有人猜测他是叫正从广州赶回家来的儿子华元,也有人说他在叫死去不久的远房堂妹信月。

  这一切,末雁都是不知道的,因为末雁已经走在路上了。

  三十六朵莲花开,

  一朵更比一朵白。

  鼓声响起来了。鼓声节奏极慢,被风撕扯得长长的,鼓点和鼓点之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在山水之间穿走的,是那个唱词的人。唱词人听不出男女,声气里似乎有着男人的苍凉,也有着女人的凄惶。声调起伏如锯齿,高亢时穿云裂帛,将夜空割成残渣碎片;低沉时游丝散线,将人心细细地牵着,留也留不得,走也走不成。

  末雁知道这是唱词人的开场白。每一朵莲花,都是有关母亲的一件事情。三十六朵莲花一朵一朵地开起来,母亲的身世,也就要在这个夜空之下徐徐展开。

  末雁似乎看见财求站在门口,殷勤地给男人递烟给女人递小吃的情形。百川呢?今夜大概是没有百川的。百川经不起这样的故事。没人经得起。

  有女生在紫东院,

  颜若藻溪六月莲。

  末雁现在明白了,母亲一生为何如此沉默寡盲。母亲的所有真性情,都已经被一个硕大无比的秘密,碾压成一片薄而坚硬的沉寂。那片沉寂底下也许有母爱,只是母爱在坚冰底下,末雁看得见的,只是坚冰。末雁的目光无法穿越坚冰,末雁的目光在还没有穿透坚冰的时候,就已经被坚冰凝固成了另外—坨坚冰。

  末雁也明白了,母亲生前为何坚持要让自己送骨灰回藻溪,因为母亲期待着她去捡拾那些丢失在乡间路上的生活碎片。可是,纵使她捡起了所有丢失的碎片,她也无法搭回一个完整的母亲了。

  母亲和她之间,隔的是一座五十年的山。她看得见母亲,母亲也看得见她,然而她却没有五十年的时间,可以攀过那座山,走进母亲的故事里去了。

  她和母亲都已经等得太久了,错过了可以爬山的年龄。

  可是,现在她还有时间走进女儿的故事。女儿的故事里会有许多个无关紧要的甚至有点甜蜜的小秘密,可是女儿的故事里再也不会有山一样沉重的大秘密了。

  现在她只有女儿了。

  末雁搂着灵灵,急急地朝长途汽车站走去。

  “请你别碰我。”

  灵灵抖开了末雁的胳膊,冷冷地用英语说。

  初稿2004.10.12-12.4

  二稿2004.12.18于多伦多圣诞之前的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