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这天正好是十三号,一年里这样组合的日子屈指可数。对林颉明来说这天果真是个倒霉的日子。
首先是国税局的事。
也不知得罪了哪路人马,居然有人暗地里给国税局打电话,说林颉明偷税漏税。国税局倒是很有礼貌的,温温文文地提前来电话预约了时间,让准备查账。
林颉明的咖啡馆才开张一年多,账目也没来得及复杂起来,不过是薄薄的一本。然而林颉明早就听说了国税局的厉害,不敢掉以轻心,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把账本和花销的账单都一一地捋了一遭。将那些模糊的款项,努力地回忆了一遍,加了注解。又排练了一肚子撇清辩白的话,准备第二天讲给人家听。
谁知一早上国税局的人来了,哈罗了一声,就一头钻进了办公室。脱下风衣,打开手提电脑,便埋头看起账本来了。林颉明准备下的一肚子对白,竟没能派上一句用场。在那人身后呆站了一会儿,见人也没搭理他的意思,就尴尴尬尬地退了出去。
走到前厅,看见喝早茶的人已经散尽了,吃中午饭的时辰又还没有到,店堂里冷冷清清的,只剩了几个女招待在打扫一地的碎杯盘。早上来了一群高中生,各样饮料小吃要了一桌子。没说几句话就吵了起来,没吵几句话就扭在了一起。等到警察赶来,早有人鼻青脸肿了。杯子盘子砸碎了好些个,椅子也摔坏了三张。损失最大的还是柜台,半边给压塌了。那柜台是镂花玻璃镶绿云纹木框的,是早先请专人来设计的。如今要修理这半边,颜色花纹都相配的,谈何容易。若让保险公司来修,明年的保险费就得涨到天上去了。若自己找人来修,就不知是个什么价钱。店里这副模样,也不好营业。耽搁一天,雇下的女招待照样要付工钱。林颉明想着这一大摊子的烦恼事儿,脑子哄地大了好几倍,就没好气地冲着那群女招待嚷了起来:“说过多少回了,不要穿凉鞋上班——要是扎了脚,我哪赔得起你的工伤事故?”
大家见老板脸色灰拓拓的,也不敢回嘴,都低了头干活。只有一个叫塔米的,翻了林颉明一眼,说:“扎了鞋子,你就赔得起了?我的鞋子也不便宜。”话虽是轻轻说的,众人却都听见了,忍了忍,没忍住,都哧哧地笑了起来。
林颉明就绷不下脸了,挥挥手,说:“都回去吧,明天再来。这会儿才九点半,都算你们半天的工资。”众人原先都准备来上一天班的,听了这话,无奈,只好散了。
这时就进来一个装修公司的人——是林颉明请来估价的。拿了皮尺色板,便来丈量柜台的尺寸。量好了,拿出计算器来来回回算了几遍,才说了一个数。林颉明一听就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天价呀——去年装一整个柜台也不过比这多个零头!”那人就笑:“今年是今年的行情嘛。你这绿色的云纹木,全加拿大也只有阿尔伯塔省有。这一两千公里的运费,你自己算一算看。你这镂花玻璃是加厚的,又比寻常的玻璃贵好几倍。谁叫你当初尽挑稀罕的物件来用呢?”林颉明越发气得跳脚,说:“罢,罢,我不修那劳什子了,重新装一个还不成?”那人收了皮尺,就往外走:“也好,你先请人来把这半边柜台推倒了搬走——也就五六百块钱的事。”
正巧女招待塔米在厕所里换了衣服出来,听见这话,就拦住那人问:“你的估价里头多少是材料,多少是人工?”那人见塔米一个女流之辈的,也没放在心上,随口就说了个数目:“人工值几个钱?还不都是材料贵。”谁知塔米盯住不放:“那好,你就管人工,材料我来找。”那群人便呵呵地笑:“你来找?好啊,你是背呢,还是扛呢,反正也不远,就在阿尔伯塔。”
塔米也不恼,等那人笑过了,才说:“都不用,找辆卡车就行。哪到得了阿尔伯塔呢?城北有一家叫‘梦之屋’的,是日本人开的装修材料店,小是小点,倒还有些稀罕物件。那绿云木台面,找割剩下来的零头,碰巧了一两百块钱就够。那镂花玻璃嘛,得到新开的那家‘建筑箱’,老的那几家货都不全。在十号走廊右手侧,价格倒没你说的那么贵。”
那人听了,就愣在那里,脸色很有些尴尬起来。又不能改口,只好打着哈哈给自己圆场:“行,行,你找来材料,我们豁出老本给你干就是了。那点工钱,还不够车马费的。”
待众人都散了,林颉明也不说话,却死死地盯着塔米看,终于看得塔米笑了起来:“杰米你这种眼光应该用在卧室里,而不是在公众场所。”林颉明的咖啡馆里雇的都是洋人,谁也不会说他的中文名字,众人干脆就照着谐音给他起了个英文名字叫杰米。“别忘了我在‘家居库’干过五年售货员,要不是跟那只母老虎吵翻了,也不会上你这儿来——你到底看没看过我的履历表?”
塔米是咖啡馆里最新的雇员,才来了一个星期。
那天塔米来找工作,门也不敲就直接进了林颉明的办公室。林颉明收了她的履历表随手往抽屉里一放,说了句有空缺再给你打电话,就想打发她走。
塔米是个混血儿,母亲是牙买加人,父亲是爱尔兰人。小时候长得粉雕玉琢的,完全像白人。长大了肤色就渐渐深了起来,露出些黑人的本色来——却依旧比一般的黑人白净。极高极瘦的个子,穿一套短背心短裤衩,胳膊大腿上的肌肉紧绷绷地闪着亮。露出一截肚皮,肚脐眼上穿了两个银环。一头卷发盘得高耸入云——那身架和打扮就让人很有些提心吊胆的。
林颉明从前也雇过几个黑人女招待,懒散如水,调拨不动。还受不得委屈,为一点小事总爱跟顾客顶嘴。所以见了塔米这副模样,就不敢要。谁知这个塔米竟赖着不走,说:“我问过你店里的人,说刚走了一个怀孕的,正好有空缺。”
林颉明从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一半是生气一半是好奇,就问:“你能说说我为什么非得雇你不可的原因?”那个叫塔米的年轻女人就蔫了下去,脸上的锐气顿时不见了,低声下气地说:“因为我下个月的房租还在你的账号里。”
林颉明听了,心里动了一动,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经有过的一段日子,便叹了一口气:“起薪六块八毛五一小时。你最新,班次由不得你挑。”女人明知这是最低工资,却讨不得价,只好答应了。林颉明雇了塔米在店里,多少是可怜她的意思,没想到这女人还有几分机灵,竟比那几个老的都强,就随口问道:“店里东西坏了,你能修吗?”
塔米蹬了凉鞋,晃着两条腿坐到咖啡桌上,一边拿出小钢锉修指甲,一边回答:“那得看情况。六块八毛五一小时的工钱,也就会换个灯泡。八块钱一小时嘛,应该可以换保险丝。到了十五块钱一小时,说不定就能修洗碗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