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您当前的位置 :瓯越读客 -> 网络连载  -> 正文

多伦多,上海,藻溪:隔洋的约会(2)

来源:《邮购新娘》

  林颉明看着女人伶牙俐齿的样子,暗想是不是该提拔她先管点小事,慢慢培养起来,哪天自己休假去了,也好有个知道底里的人来照管店里的事。谁知塔米早看穿了林颉明的心思,肩膀一斜,就把胳膊搭在了他身上。

  “杰米你赶紧给我加工资吧,我的那点好处,你一会儿就全发现了。我都打听过了,丽莎的起薪是七块五,安迪是七块二毛五,连那个胖猪罗瑟琳,你都给了七块钱。你就是把我当猪,也得给我涨点,是不是?”

  塔米的半个身子坠在林颉明肩上,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衣服上的香水味丝丝缕缕地钻进林颉明的鼻孔里。林颉明忍住了喷嚏,暗想这世界上还真有那么一些潦倒至死却还要体面的人。就闪了闪身子,指指办公室,说:“你去给人送杯咖啡吧——早上进去到现在还没出来过。”塔米就眯了眼笑:“刺探军情,这事我内行——007的电影我每部都看过。”

  果真就去煮了大大一杯卡普其诺咖啡,颠颠地端进了办公室。一小会儿就出来了,两个指头夹了一枚两元的硬币,叮当一声扔进了收款机。

  “杰米你铁定有麻烦了,人家咖啡都不喝你的。”

  两人正瞎侃着,林颉明兜里的手机就鬼也似的尖叫了起来。林颉明的手机是一个月前刚刚配的,号码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看了看手表,一算时差正是中国那边上床睡觉的时间了。接起来“哈罗”了一声,果真就听见了一个温温软软,略略藏了些倦意的声音。赶紧说了句“我给你打回去”,就夹着手机要进办公室。走到门口,才想起里边有国税局的人。只好拐弯抹角地跑到厕所,关起门来,坐到马桶上,方定下心来细声细气地煲起了电话粥。

  最初为林颉明牵起这条线的,是他已故妻子余小凡的母亲方雪花。

  方雪花是浙江衢县人,却嫁在了上海。在那个户口几乎与生命等价的年代里,这样的婚事本身就是一个长盛不衰的话题,久久地刺激着市井的神经。当然,方雪花后来的生活中还发生了许多的奇事——那将会在另一个章节里得到充分的阐述。

  方雪花嫁的那个男人叫余志茂,在上海一家阀门厂做供销员。他们在上海的日子大致上还算和美,只是她丝毫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如花似玉的岁数上经历丧夫之痛。

  在女儿余小凡八岁的一年,余志茂替厂里出差到江西。坐长途汽车经过盘山公路,下雨路滑,整辆车子翻下了悬崖,竟连尸骨都没有找到。最后葬在棺里的是余志茂的一件衬衫一双皮鞋和一副崭新的塑料薄膜面扑克牌。

  当年丈夫死时,方雪花至少还有女儿这个念想,逼着她挣扎着站起来辛辛苦苦做人。女儿余小凡还算懂事,一路上小学中学大学,都没有给她惹太多的事。女儿大学毕了业,又跟上了出国留学的潮流,又嫁得一个稳妥的男人。她原以为做母亲的,到了这一刻,终于可以躺下来微微歇息一气了,谁想到女儿竟在多伦多出了那样的事。

  幼年丧父,青春丧偶,老来丧女——且都死于车祸。人生的所有劫难,她似乎一样也逃不脱。她闭着眼睛都猜得到,周围的人会怎样议论她的身世她的命——她住在杨树浦区的工人新村,邻里都是余志茂厂里的工人。没有多少文化,却又看不起她的乡镇人背景。

  女儿死后的第二年,她老家的寡母也去世了。身边没有一个至亲,她便再也没有过日子的念想了。正好又碰上阀门厂效益不好,余志茂的抚恤金在几经物价暴涨之后只是几张作用不大的纸片了。仅仅两三年的工夫,她就从里到外地潦倒了起来。平日又好强孤傲惯了的,不愿求人,也不愿见人,有时就好几天也不出门,赖在床上泡几包方便面充饥了事。

  正在那个时候,她收到了一张从加拿大寄来的支票。

  她把那张支票兑现了,拿出一部分钱贴进去,跟人换了一处虹口区的单居。虽然比原来的住处小了许多,却是新楼,又离公园近。剩下的钱,她存了银行,按月拿利息。新邻里也没有一个是认得她的,没有人知道他们家里的那点伤心旧事。大上海有的是像她那样的孤寡老人,在公寓楼里一住,就如一粒沙尘散在了沙滩上,谁也不会多看一眼。遇到天晴她就散步走到公园里跟人学打太极拳,遇到刮风下雨她就蜷在沙发上看电视连续剧。想做了就做点好饭食,不想做了就到楼下小饭馆买点现成的吃。日子依旧是清寡的,但毕竟是衣食无忧的清寡,她再也不用人前人后地撑硬摆软,只痛痛快快地做回了她自己。

  于是她就很感激林颉明——他是完全可以一人独吞了小凡的保险金的。她在上海和在衢县老家也不是完全没有亲戚朋友的,甚至还有一两个曾经走得很近。然而当她孤独一人地陷在那个上无攀援之枝下无踏脚之石的烂泥淖里时,递给她竹竿的竟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她一直固执地把林颉明认作外人,因为她仅仅见过他几面。关于他的许多信息,她是从女儿余小凡那里辗转得知的。当余小凡去世,联系他和她的那个中间链节已经失却之后,她情愿他只是作为外人存在。外人不会进入她的生活,至少不会迫使她联想起那个无比沉重的丢失了的链节。

  林颉明是个明白人。在尝试给她写过两封信又一直没有收到她的复信之后,他就不再与她联系。

  冬去春来,日子周而复始无边无沿地朝前铺展开去,她居然无病无灾健健康康地活了下去。十年里她很少上别人家做客,也很少有人登她家的门。她渐渐习惯了这样孤独的日子,有时偶尔想起从前艳如桃花炽若烈焰的青春岁月,竟恍然如隔世。

  直到有一天,一个姓江的年轻女人敲响了她的门。

  “我是江信初的女儿。温州的那个江书记,我妈说你一定记得的。我到上海来找工作。我妈说你能帮我。”

  也就在同一天的下午,她下楼去小菜市场买菜,在黄瓜摊前她意外地碰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余小凡的同学。

  “你知道吗?林颉明到现在还是单身呢。”那人告诉她。

  刹那间,她心里动了一动。久远的记忆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她扯出一条手绢塞在嘴里,抖抖索索地哭了起来。在暮春灿烂的夕阳里。在满街拥挤的人流中。

  那天回家,她坐下来,第一次给林颉明写了一封信。她觉得十年的沉寂在同一天里被两个人打破绝非偶然。

  她在信里谈到了一个叫江涓涓的单身女子。

  林颉明把她的电话号码随手抄在一张纸头上,就把这件事丢在了脑后。直到有一天他洗衣服时从口袋里掏出这张纸条来,才重新把她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