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车就离了闹市区,驶上了公路。到处在修路,坑坑洼洼的,车如同醉了酒似的摇摆着身子行走。虽是早晨,却因是个大晴天,就略略地有些热。有人将窗开了小小的一条缝,尘土渐渐地钻进车厢,在里头弥漫开来。他们坐在两排乡下人中间,后排的趴着他们的椅背仰着颈脖和前排的说话,唾沫零零星星地飞到他们的脸上。乡下人说的话又快又急,他一句也没听明白。问她,她只是笑,说回头再告诉你。乡下人的脚边丢着两只大塑料编织袋,把过道堵得死死的。袋子红蓝相间,俗俗气气地带了些喜庆。里头塞得饱饱涨涨的,有一只已经顶破了头,露出花花绿绿的一个礼品盒,上面印了些英文字。她低下头去读那些英文字,没全读懂,就去问他。他说那么简单的还看不懂,出去怎么办?她别过了头,不看他,半晌才说:“谁说要出去?”
她的声音硬硬的,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好呵呵地笑,脸色便有些讪讪的。
渐渐的,路边的楼寓便有些稀疏起来,景致就开阔了。是田,一小块一小块,边角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的,像是有人专门拿刀修过了。都是绿,有的是葱葱郁郁的绿,有的是黄泱泱的绿,有的是不灰不蓝的绿。旱地里景致少些,水田里倒映了一角天空和几团云彩,就让人凭空多生出几分想像来。不见人劳作,偶尔却见一两头肥大的水牛趴在田里歇息。半个身子泡在水中,只露出驼峰似的一扇大脊背,嗡嗡地招着苍蝇——自然是没有牧童的。
他没见过这样秀气的江南农家景致,就叹着气说:“在这种地方盖个房子过老,也是不错的。”她斜了他一眼:“你还不几天就呆腻了——没有车,也没有抽水马桶。”
车子摇摇晃晃地走了三四个钟点,停过了无数个大站小站,终于到了一个小镇。
他跟着她懵懵懂懂地下了车,问接的人在哪里?她说我一路替你导游,还用谁接?他问住在哪个旅馆?她说镇上哪有什么好旅馆,还不如住杏娘家里干净。他问杏娘是谁,她说三言两语跟你讲不清楚,反正住她家没问题。他又问你跟这个杏娘说过我们要来吗?万一她不在家怎么办?她被他烦不过,就大步走在了他前头:“杏娘从来不出门。你是叶公好龙,说的好听,要找个乡下地方安静安静,真来了又摆城里人的谱。”
他本来想让她叫个乡下人替他们提行李,遭她这一说,就只好作罢了。
正是午后,镇上的人都在歇午觉,街上行人稀稀落落的。林颉明穿了一件红蓝相间的汤米海菲格茄克衫,拖着一只安着四个轮子的皮箱,在藻溪镇高低不平的小路上嘎嘎地走过,很是眼生,惹得路人都回过头来看。在车上颠簸了一路都是清醒着的,到了这一会儿时差就像烟瘾似的毫无防备地袭了上来,就满眼是泪地打起哈欠来了。却见涓涓肩背了一个沉甸甸的大背包,兴头头急匆匆地走在前边,并无慢下来等他一等的意思,心想这大概就是年纪的差别了。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了约有两三刻钟,林颉明就有些疲惫不堪了。正想叫住涓涓坐下来歇一歇再走,却看见眼前陡然一亮。原来是一汪溪水,悄无声息地环绕过来,将路猛地堵得很是窄小起来。水虽然不宽,却还算干净,清清的略带了一缕蓝。水边有几块大石头,黑黑厚厚地长了些青苔。溪边有一棵老树,满身疤痕,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上。低矮处的枝干遭轻风一吹,几乎就探进了水里。隔着树荫隐隐看见一座老木屋,油漆斑驳,露出木头的底色来,很是古旧落泊的样子。她指着那屋做了个手势,他就知道他们总算走到了。
两人绕着大树走过去,木屋里嗖地蹿出一只秃毛大黄狗,直直地朝他奔来,几乎将他扑倒在地。他顿时就吓得很是清醒了起来。她拍了拍狗头,斥骂道:“你这乡下狗,真没见过世面。”狗遭了这一拍一骂,顿时就蔫了下来,呜呜咽咽满腹委屈地蹲在了她脚边。
闻见狗声人声,屋里走出一个老婆子来。脸上如千层饼似的布满了粗粗细细的皱纹,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小髻子,髻上缠了一段青丝线。穿着一件灰色斜襟宽布衫,驼着背走路,衣裳和步履都有些颤颤的。走到门口,就将手抬起来挡着午后的阳光,眯着眼睛朝路上看去。
涓涓叫了一声“杏娘”,就丢下狗,跑过去搀着老婆子迈过门坎,坐到门前的小木凳上。杏娘摸了摸她的脸,啧啧地叹气。杏娘虽然说的是藻溪乡下话,林颉明却隐约听明白了,像是说“瘦了,瘦了”。杏娘又咧了嘴对他笑。杏娘的牙齿剩了没几个,说起话来嗡嗡地漏着风,嗓门却依旧是大的。
“前次你画的那张像,镇里人都说像死了。”
这一回杏娘说的是普通话,生生硬硬地带着口音,林颉明却全听懂了。
涓涓拍着杏娘的手背嘎嘎地笑了起来,说:“杏娘你那白内障早该动手术了。看错人了,不是上回的那个。”杏娘也呵呵地笑,说:“你带来的人长得都差不多。”林颉明站在那里,就有些尴尬。
涓涓看出来了,便过去把林颉明拉到杏娘跟前,说:“这位林先生是北京人,专门来看藻溪的景致的。要在这里住几天。”
杏娘听了就对林颉明摇头:“是小涓弄的吧?听她说的,北京什么景致没有呢,白让你跑那么老远看这一条臭河沟。她没钱在城里招待你,就往我们乡下地方拉。罪过,罪过。“
涓涓说他乐意呢。杏娘你可不许说乡下话,他听不懂的。杏娘说:“晓得,晓得,该让他听的我说官话,不该让他听的我就说乡下话,行了吧?”
林颉明觉得这老太太不像是完全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说话颇有些风趣,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杏娘站起来,从兜里颤颤地摸出一个手巾包,打开了,捻出一张纸票来,就“呕呕”地唤狗。待狗过来了,便将手里的纸票扬了扬,说:“让财川家的给送几个菜来。”狗张嘴叼了纸票,一路小跑忙不迭地去了。林颉明也要掏钱包,却让涓涓给止住了:“我们杏娘有钱,也该花点在我身上了。”
三人就进了堂屋。屋外很是光亮,便衬得屋里有些暗朦朦的。林颉明站了一会儿,才渐渐看清了屋里的摆设。墙是木板的,后来刷过几层漆,已被油烟熏得发乌。地也是木板的,极厚,虽然旧了,踩上去却无声响。靠墙处摆着两张梨木太师椅,椅背和扶手上雕的是龙凤相缠的图案,擦拭得极是洁净——大概是女人娘家陪嫁的物件。堂屋正中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黑白放大照片。照片上是一对旧式男女,男的撩着中式长袍的下摆,神情拘谨地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女的穿着一件浅花短袖布袍,斜倚着身子站在男人旁边。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年幼的男孩,地上另站着一个年岁略长些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