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出生于中国古代最著名的贵族门第“王谢高门”,本身又是富有才华的诗人,因而他被视为南朝风流的象征,实在最自然不过。千百年来,谢灵运的个性魅力让后人滋生出种种想象,而谢灵运的历史形象也被涂上了浓厚的“传奇油彩”。
《宋书》和《南史》都有谢灵运传,谢灵运的生平事迹基本上是清楚的。谢灵运于永初三年(422)出任永嘉郡太守,次年秋天辞官返回故乡,隐居于始宁别墅。元嘉三年(426)被征为秘书监,两年后再次辞官回到始宁。在隐居始宁期间,谢灵运曾“伐木开径,直至临海”,游玩了临海境内的名胜天姥山。谢灵运与临海的关系,在正史中仅有这一条记载。但南宋嘉定年间,高似孙纂辑《剡录》,在谢灵运的小传中却引录了《元嘉起居注》的几句话:“袭封康乐。迁秘书丞,出为临海太守。及经山阴防御。”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谢灵运真的当过临海郡太守,而正史却漏载了?《元嘉起居注》是裴松之受诏于元嘉十二年(435)开始编撰的。高似孙能看到的《元嘉起居注》,在沈约修《宋书》和李延寿修《南史》时肯定也能看到。那么,为什么在《宋书》和《南史》中没有高似孙所看到的内容呢?
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元嘉起居注》确实有关于谢灵运出任临海太守的记载,沈约和李延寿也看到过,但认为不足采信;二是沈、李所见《元嘉起居注》并没有谢灵运出任临海太守的记录。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就有必要对《剡录》的引文进行检查。毕竟从《元嘉起居注》的编撰到高似孙的时代存在着八百年的时间距离,“书经三写,乌焉成马”,文献在流传过程中难免出现差异或失真,甚至产生各种错误。
《剡录》所引《元嘉起居注》的文字文理难通,错误明显。谢灵运生前曾任秘书监,并未任秘书丞,这是史实的错误。引文“及经山阴防御”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与前后文缺乏关联,这是文理难通之处。如果是高似孙所见《元嘉起居注》的原文如此,那就说明《元嘉起居注》的文本在流传过程中已出现严重的脱漏与讹误。当然,也可能《元嘉起居注》原文无误,而高似孙在引录时出现了差错。甚至还有另一种可能,《元嘉起居注》原文和高似孙引录都没错,只是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剡录》并非善本。
实际上,“及经山阴防御”是谢灵运《自理表》中的文字。谢灵运隐居会稽始宁别墅,与郡太守孟顗发生纠纷,被孟顗告讦,于是写了一道表文向宋文帝解释。表文云:“星言奔驰,归骨陛下。及经山阴,防御彰赫。彭排马枪,断截衢巷。侦逻纵横,戈甲竟道。”谢灵运的《自理表》《宋书》本传全文引录,稍加比较即可看出《剡录》的引文明显存在脱漏。有趣的是,虞世南《北堂书钞》卷一二六“马枪断巷”条亦引录了谢灵运《自理表》的相同段落,并注明出处为“宋元嘉起居注”。《北堂书钞》成书于隋,时代远较《剡录》为早,其引文也远较今本《剡录》为准确。
《剡录》引文的脱漏与讹误既经证明,则其作为历史文献的价值势必要受到质疑。这也提醒我们,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宋代方志因其时代较早,就一定能“保存比较原始的史料”,于是便不加辨正地加以引用。和方志一样,类书中的文献也往往难以尽信。如《册府元龟》卷五六〇也有一条谢灵运的材料:“谢灵运为御史中丞免官,东还永嘉,撰《游名山志》一卷、《居名山志》一卷。”近年有研究者为了证明谢灵运晚年退职之后曾“在永嘉寓居较长时间”,甚至曾在永嘉“购置产业”,就引用了这条材料,并错误地句读为“谢灵运为御史中丞,免官,东还永嘉”。
《册府元龟》的这条材料,清代学者姚振宗早已认为不足为据。姚氏《隋书经籍志考证》卷二一云:“案本传,灵运未尝为御史中丞,又作《山居赋》在始宁,非永嘉。盖本传有‘复为御史中丞傅隆所奏,坐以免官’之语,又有‘灵运既东还’、‘灵运去永嘉还始宁时’之语,遂有此误会之说,不可信也。”姚氏还深有感慨地说:“《册府》类此者触目皆是。”
在传统文献类型中,方志和类书的文献来源比较驳杂,编纂过程往往也不够严格,所以利用方志和类书,不能不特别谨慎。如果根据《剡录》认为谢灵运曾任临海太守,根据《册府元龟》认为谢灵运曾任御史中丞,且曾于晚年长期寓居永嘉,那就无异于在谢灵运本已很浓厚的“传奇油彩”上又涂了一层。而这种“传奇油彩”涂抹得越多,一个真实的谢灵运就离我们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