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人——我指的是那些无足轻重的人——仅仅生活于过去;而另一些人则又沉湎于未来,总是忧心忡忡,愁思满腹。很少有人能够在两个极端之间保持平衡。
那些寄希望于未来,为之奋斗并仅仅生活于未来的人,对那种即将来临的事物总是翘首以待、急不可耐,仿佛这是某种一经到手便可获得幸福的东西,尽管那些人聪明绝顶、气度非凡,严格地说,不过像人们在意大利看见的短尾猿,一种希望最终得到它的冲力支撑着他们,使他们始终急急忙忙,紧追不舍。那事物总是恰好在他们的前面,而他们则一直试图得到它。
这种人就其整体存在而言,他们置身于一种恒久虚幻的情境之中;继续不断地生活于一种短暂的临时状态,直到最终走完其人生的旅途。
因此,我们既不应该让未来牵挂而思绪不宁、焦虑企盼,也不应该沉流于对往事的追悔惋惜,而应该牢牢记住:唯有现在才是实在的、确定的;未来总是无一例外地使我们的希望落空;过去也常与我们曾经预料的相去甚远。
总之,无论是未来还是过去都不及我们所想像的。同样的物体,由于间距,在肉眼看来要小一些,但思想则可以把它想像得很大。只有现在是真实可行的;它是唯一富有现实性的时刻,正是在这绝无仅有的时刻,我们的生存才是真实的。
因此,我们应当永远为此而充满欢乐,给它以应有的欢迎,并尽情享受这每一时刻——由于充分意识到它的价值而摆脱了痛苦和烦恼——之快乐。倘若我们对过去希望的落空愁眉不展,而对未来的前景焦躁不安,我们将无法做到这一点。
拒斥当下的幸福时刻,或由于为陈年往事懊恼及对来来忧心忡忡,而妨碍了眼前的幸福,均属愚蠢之至。当然,人一生中总有深谋远虑和抱憾终身的时候。但是,往事一旦成为历史,为缓和我们的情绪,我们就应该想想,逝者如斯,而向它道声再见——必须克服心灵对过去发生之事的悲伤,而保持心情愉快。(《伊利亚特》,第14章,第65节。——原注)
至于未来,我们只能认为它超乎人力,唯有神知之——实际上此种事在神的掌握之中。(同上,第17章,第514节。——原注)至于现在,则让我们记住塞涅卡的忠告,愉快地度过每一天,我们的全部生命仿佛就在这每一天中:
让我们尽可能愉快地迎接它,这是我们唯一真实的时刻。
只有那些必然在某个不确定的时刻降临于我们的不幸才会侵扰我们,然而,能够对此作出完满说明的又寥若晨星。因为不幸或灾难有两种类型:或者仅仅是一种可能,哪怕是极大的可能;或者是不可避免的。即使是那些必不可免的灾难,其发生的具体时间也是不确定的。
所以,如果我们并不因为对灾难——其中,有的本身就是不确定的,有的将在某个时刻发生——的恐惧而放弃生活中的全部乐趣,我们就应该或者把它们看作绝无可能发生的灾难,或者把它们看作不会很快发生的灾难。
于是,一个人心灵的宁静越是不为恐惧所侵扰,就越是可能为欲望和期待所骚动。这便是歌德那首诗——它适合于一切人——的真实含义:
我已抛却一切。
一个人唯有当他抛弃一切虚伪自负并且求之于非文饰的、赤裸裸的存在时,方可达到心灵的宁静,而这种心灵的宁静正是人类幸福的根基。心灵的宁静!那是任何片刻享乐的本质;并且,人生之乐稍纵即逝,须抓紧当下的分秒片刻。我们应当不断地记起:今日仅有一次且一去不返。我们总以为明日会再来;但是,接道而至的明日已是新的一日,并且,它也是一去不复返的。我们常常忘记每一天都是一个整体,因此也是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个部分,而是习惯于将生命看作恰似一束观念或名称——这些观念或名称是无法体验的——倘若如此,包容个体于自身之中的生命便遭到了破坏。
在那些幸福而充满生气的美好日子里,我们应当尽情地欣赏和享受;即使在悲苦忧愁的时候,我们也应当回想那过去的寸寸光阴——在我们的记忆中,它们似乎远离痛苦与哀伤——是那样地令人妒羡。往昔犹如失却的伊甸园,只有在此时,我们才能真切地体会到它们是我们的朋友。
然而,我们欢度幸福时刻却不珍惜它,只是当灾难逼近我们时才希望它们归来。无数欢快和愉悦的时光都消磨在无聊的事务之中;我们常常因种种不愉快的琐事而错过这些愉快的时刻,一旦不幸降临,却又为之徒然空叹。
那些当下时刻——即使它们决非平凡普通——往往被漫不经心地打发过去,甚至急不可耐地置于一旁,而它们正是我们应当引以为自豪的时刻;人们从未想到流逝的时光正不断地使当下变为过去——在那里,记忆使之理想化并闪烁着永恒的光芒。后来,尤其是当我们处于窘境之时,面纱才被揭去,而我们则为之抱憾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