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霄壤》的标题原来是《贞节牌坊》，其用意是无论是张宏伟还是老李的脑子里都竖立着一块牢固的“贞节牌坊”，老李有心帮助“形同”女儿的李菲，张宏伟似是而非地与李菲进行着一场漫长而无望的恋爱，两个大男人都不敢把事情摆在台面上，只因为李菲曾经的身份——按摩技师。按照《啄木鸟》编辑的意见，改了标题。出于同样的原因，读者也找不到作者原先暗示的李菲另外一重身份，即在按摩技师的身份掩盖下，她或许还是一名非典型失足女(请留意在她“从良”后，张宏伟交代她去体检这一细节)。原先文本阐释起来更加合理，否则，仅仅按摩技师的身份就足以让张宏伟望而却步，未免小题大做了。为了“精神文明”的需要，稿子适应刊物风格，亦属需要。不过《犹如霄壤》亦好，警察与按摩技师的身份确实犹如霄壤，这不仅仅指的是张宏伟与李菲，躲在幕后的老李亦是(侠义心肠却不敢示人)。

　　小说写的尽是平常人物的庸常生活，除了张宏伟缉毒现场英勇搏斗的惊鸿一瞥外，再无其他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如果没有这“一场意外”，把张宏伟这样的人，置放在警察队伍，就是一粒盐，撒在水里，瞬间就看不见了，老李就是他的“前身”参照。他的庸常生活因为偶遇李菲而起了波折，不仅因为“小姑娘身上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美”，设置在其身上的庸常故事也打动了他。她有一个半身不遂的父亲，想钱想疯了的母亲，需要经济支持才能继续学业的弟弟。这些“庸俗”的桥段把张宏伟装进去了。小说其他人物更是“乏善可陈”，老李做了一辈子小警察，退了后“安心”搓麻将；张宏伟的父亲在卫生局副局长的位置上退了后，与在家养伤的儿子大眼瞪小眼；其母亲在妇科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了后，以妇科专家的身份被医院返聘在特需门诊坐诊。如此而已。

　　不事雕琢地挖掘出埋伏在庸常水面下的人性光芒，是一个小说家的责任。聚焦张宏伟十余年的从警史，把他放在血与火的警界中淬炼，让警徽的闪耀光芒与一个普通的情爱故事纠缠成一团乱麻，在文字层面有意回避去探讨所谓正义、道德高度和社会价值。小说写张宏伟随老李办案，初期对老李做法的不认同和猜疑；写他瞒着父母和李菲约会，虽见不得阳光，但一再谢绝母亲安排的相亲，可见对李菲一度专情如一；写他缉拿毒犯英勇负伤，背上挨了几近致命的一刀，不忘警察的初心和使命。小说该写啥写啥，都是点到为止，即没有从传统意义上刻意去塑造一个警界英雄的高大形象。张宏伟的战争在辽阔的内心，我们从他的头脑风暴中读出了一些悲壮意味。这种悲壮的意味，暗流汹涌，潜伏很深，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的际遇。爱神抵达，却不敢敞开胸怀拥抱；荣誉的光芒照耀过来，拔出萝卜带出泥，只能把真实的情感蜷缩回内心深处；与李慧慧交往始终患得患失，只因为心中还有一个驱之不去的“魔鬼”，哪怕李菲已然订婚，他依然徘徊不前，哪怕李菲送来结婚喜糖，她“终于修成正果”，他呢？小说最后依然留给读者一个开放式结局。作者无意帮助张宏伟梳理无尽的纠缠与冲突，乃至帮其寻找成长的密码；作者要做的，是炒一盘普通的家常菜，让读者细细品尝酸甜苦辣咸，却各有各的评判。

　　类似于张宏伟这样的思考，不关对与错，是与非，而是抉择之间，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这种隐藏的东西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你说它是体制带来的两难境况也好，几千年文化流传下来的道德伦理也好，或者每一种选择给我们带来的意义所在也好，人性——如同一块坚硬的贞节牌坊，矗立在岁月河流。这是人类普遍遭遇的思想状况。海明威说，你不要试图在他的小说中寻找象征，或者具体的价值指向。《犹如霄壤》努力规避表面上的、约定俗成的高尚，我们在小说中遇到的很多人物，就是我们每天抬头可见的身边人，你不会把他们和高尚联系在一起，即便他们还不算坏。而实际上，普通人身上也总有一些人性的光芒在闪耀，只是我们麻木许久，视而不见罢了。

　　(郊庙中篇小说《犹如霄壤》发表于《啄木鸟》2019年第9期，《小说月报中长篇专号》2019年第4期转载)

　　作者简介：郊庙，本名詹子方，浙江温州人，近年来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二十余种文学期刊合计约百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