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农村长大,骨子里是个乡下人。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走出村子,到十几公里外的城郊念高中,从此进了城。城市给了我太多教训,但我已经离不开城市了,再也无法说自己是农村人。尽管如此,我非常珍视自己身上的“土气”,总怕弄丢它。“土气”让我更真实,让我在城市中生活时不至于委身于虚伪。
少年时代,城市对我来说非常遥远。城市第一次对我造成冲击,是我看到城里的学校里居然铺了地板砖,而不是泥地,我当时大吃一惊。我的同龄人穿着袜子和球鞋走来走去,而我穿着拖鞋,走在人群里像个错别字。
我在城里提笔写的第一篇作文,全是关于农村的事,农村的物,农村的家,语文老师给了我很大的表扬。从此我发现自己的脑袋简直是个斑斓的仓库,存满了各种草树怪事,各种星辰萤火虫。我开始在作文本里写它们,后来我在小说里写它们。我确实像个蜘蛛侠,从一个原点开始编织我的故事,从最初的半步村,到碧河镇,再到东州市和美人城。应该说,这符合我个人的生活轨迹,我就是这样一步步从农村走向城市。我想这也跟我们这代许多人的个体经验是一致的。中国过去的四十年,城镇化的发展让许多在农村长大的人开始进入城市生活,他们刚好见证了这个时代。从过去到未来,从农村到城市,我要书写的就是他们,而“他们”中也包括了我。农民进城,开始都活得像错别字,慢慢地他们“改正”了自己,融入了城市建设的篇章中,成为一个标点,甚至卑微得像个笔画。
在这个过程中,城市在变大,吞食了周边的乡镇。一座城市给人们的概念和印象,也在渐渐吞食区县乡镇。比如我出生的小镇原来属于潮安县,“潮安”是一个比“潮州市”更为具体的地名。小时候我到邻市乡下亲戚家做客,那里的人记不住我的名字,但根据我说话的口音,叫我“潮安弟”。但后来我再去时,他们说我是“潮州来的”,已经不提潮安了。在农耕时代,潮安作为一个县,代表了具体的土地和农产品,而全民务工时代,由一个城市来代表即可。
这样的个人经验,我无法证明与其他人是否相似,但我想,人口从农村聚集到城市,再由小城市聚集到大城市,背井离乡的人们,一定是以城市代指自己的故乡,而无法具体到县区和乡镇。从现在作家发表作品时所附带的简介也大概可以得到一点佐证,大部分作者介绍自己都会提到生于某省某市,再往下则意义不大;而在古代,韩昌黎、王临川、杜少陵,这些被镶嵌进名字里的地名,则是更为具体的“小地方”。
无名的乡村被统称为某一个城市。大概所有力量的汇聚都是这么一个过程,更多的人带着具体的地名从不同的地方来到城市,然后变成同一个名字,或者说,变成“无名”。
交流的频繁也在加剧这种“无名化”。有一次我和一个来自荷兰的青年作家对谈,开场我就感谢了他,我说因为他的到来,我从一个广东作家突然升级成为一个中国作家,虽然我连我老家的村子都代表不了。
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出生地潮州是个小城市,是我坐了一夜的大巴来到广州之后。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中学生,到广州姨妈家做客,她家住在白云区,她对我说,明天我带你去广州。我内心一惊,以为来错地方,后来才慢慢弄清楚了,在我眼中白云区已经是广州,但在我的姨妈眼中,广州市区被一个看不见的曲面所包裹,有更为具体的区域。
高中的某个暑假,我终于有机会在广州市区见识大城市,那是一个亲戚委派给我的差事:帮忙看西瓜摊子。卖西瓜的摊子在大楼的架空层,一个临时用于停车的地方。这栋大楼位于当时还不太繁华的林和西路,每天晚上我睡在路边,在狂奔的汽车轮胎声中入睡,总梦见自己被车轮轧过去。某天清晨我从梦中惊醒,看到一队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向我走来,睡眼蒙眬中我以为自己真的到了天堂。慢慢我才看清楚,她们并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走向架空层另一侧的墙壁,在那里练习俯卧撑。我见她们做俯卧撑的时候不是手掌撑地,而是五指撑墙,像在练习九阴白骨爪。我心里好奇,鼓起勇气跟一个正在揉红肿指关节的姐姐搭讪,聊聊才知道,她们这是在练指力,这样沐足的时候才有力气。我内心顿时深感敬佩,果然术业有专攻,每个行业都不容易,在大城市里,连帮人家洗脚都这么讲究。几年前看过一个报道称,沐足行业的整个产值早就超过我所在的图书出版业,不禁哑然失笑,心中叹息,人家果然还是要专业一些。
二
大学毕业的时候,由于对农村和土地的执念,我跟自己说,既然要到城里工作,那么应该找一个“城里的乡村”。就这样,我来到东莞的松山湖,这个地方非常符合我的想象,地处东莞城市的腹地,围着一个叫松木山水库的湖建了一个科技园区。这一规划现在看应该说非常有远见,如今这里已经是国家级的高新区,包括华为在内的很多科技企业进驻,让松山湖成为整座城市的心脏。但我二〇〇五年来这里的一所学校面试时,周围都是泥土,树木刚栽种下去,地上的草皮刚铺上还没有长起来,一切看起来就像农村。那会儿还没有手机导航这些玩意,很多司机在松山湖迷路,到了夜里,整个松山湖一片漆黑,虫鸣声声,如果偶尔升起一轮明月,那简直就是童年的景象了。
我在松山湖边上工作生活了八年,每天教书、读书、写作,跟同事喝着小酒谈古今中外作家,现在想想,那段岁月如同隐居。所以当别人问我对东莞的感受如何时,我才发现我其实对这座世界工厂所知甚少,我的同事除了少数本地人,多数都是外地人,再有就是家长,接触得最多的是我的学生,不过他们都是孩子。进一步了解又发现,所谓的本地人,其实也有许多本来也是外地人,比如学生的家长很多也是新莞人,孩子的东莞话讲得比他们好。
至此,我明白我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已经足够,我身边的这些人,其实已经是这座城市的缩影。东莞这样一座世界工厂,它的外来人口远远高于本地人口,这就是这座城市的主要特征。所以,在松山湖畔,我开始我真正意义上的写作时,除了时时反顾,将目光聚焦在记忆中的潮州老家,那个有河流穿过的村庄之外,我做得最多的是文化元素的移植,以此来对应我所面对的“城市移民”。我虚构了以半步村为原点的碧河世界,但并非故乡事物的一一对应,只是取材岭南的文化元素。比如我笔下的“东州市”,就可以看作是我生活过的东莞、潮州、广州这三座城市的合集,“东州”这两个字就取了这三座城市名字中的公约数。城市化进程必然伴随着很多人的迁徙,许多人也会因此失去了故乡。所以构建一个精神的故乡才显得如此重要。甚至可以说,一个人的故乡经验,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何以为我”。每个作家的写作,必然带上他生活经验的烙印,这也是一个作家独有的写作资源。当下信息洪流涌动,但每个人所接触的信息都非常同质化,个人经验的开发就显得非常珍贵,因为这是写作独特性和辨识度的根源。只有将个人的经验开发好,优化利用,才可能打通通往外部世界的门户。
那么,一个作家应该如何看待城市与农村的关系,这成为一个大问题。应该认识到,城市化进程所带来的是复杂而多元的社会形态,城乡对立的思想早应该被抛弃,当下的生活,没有绝对的城乡之别,只有中心和边缘的相互渗透。就我生活的广东而言,又不得不考虑人口迁徙所带来的多元和复杂。广东是人口输入大省,每个异乡人都会带着故乡的记忆,城市里的记忆成为故乡记忆的集合,而这些集合很可能没有任何交集,这就是城市人的孤独。城市制造了一个曲面,像一个凸透镜聚焦了所有的光。比如在广东,珠三角的繁荣吸引了诸多目光,容易让人忘记粤东西北的广大区域基本是乡村和小镇构成的。而繁华的都市里,也不乏城中村,许多人在其中讨生活。作家需要看到城市中的农村,并不是说作家一定要将视线集中在农村地区,而是我们要重新去认识今天的农村,它不是田园牧歌的想象,而是渗透在城市里每个人身边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存在,一种形态。比如很多人家里的保姆可能就是农民,菜市场卖菜的大叔随时可以变成农民;再比如一个快递送到你手中,这一般被认为是都市的生活方式,但是它的转运常常是在城中村完成的,可能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完成了包装,他内心正在盘算着何时赚到足够的钱就回老家建房子。所以,当下的农村需要被重新审视,一个作家如果无视农村,应该是巨大的损失;当下的城市也需要被重新审视,不能再以一种基于物欲的想象去理解城市生活,那得到的只能是电视上的泡沫剧。
三
二〇一七年我到北京读书,终于在北方见识了鲜明的四季,见识了落叶和飘雪,这对一个南方人来说是难得的经历。对我而言,远离故乡,远离南方,也让我更清楚地看到南方的丰饶和可爱,这里有太多的事物值得书写。北方开阔,南方灵动,地理气候对创作的影响不言而喻。记忆中的南方风物多元而驳杂,我也更理解南方城市的气象和韵致。有了北方的坐标,我能够更好地想象南方。
天气好的时候,我试过骑着共享单车在北京城里转悠,这是观察这座城市最好的方法。我跟一些在北京工作的朋友聊过,他们对这座城市的记忆,大部分由地铁站组成:朝阳门、积水潭、三元桥、十里堡……地铁站以外的地方,他们所知甚少。我慢慢了解到,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年轻人,几乎都是如此,除了工作和生活每天必须到达的地方,地铁站以外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几乎是一片模糊。
由此可以给出一种理解,当我们面对一座城市的时候,其实存在一个看不见的曲面将城市分为不同的空间,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这共同构成我们对一座城市的认识和想象。在这些交错的曲面中,我们能看到不同的想象分泌出不同的文学:一些作家会写澡堂子和乒乓球馆,另一些作家会写指甲油和高脚杯;一些作家会写进城保姆和下岗工人,另一些作家会写小三争宠和金融惨案。如果走近一点,也会发现这些作品之中也存在看不见的曲面,城市生活在其中涌动,关乎永恒的文学品质在其中潜伏,而所有的作家都站在曲面上,希望像《红楼梦》那样在烦琐世俗的生活陈述中抵达永恒之境。
人群聚集的城市,让故事从乡野中集中过来,由此也加深了故事的密度。真正意义的乡村(作为诗的部分)正在消亡,或者说以更为复杂的形态存在。未来要探寻纯粹的乡村,大概只能通过技术还原,就如高分美剧《西部世界》中所展现的乡村小镇生活场景,不过是一个人工智能的游戏世界。而在另一部电视剧《相对宇宙》中,一座城市被分裂为两个世界,这里面既有历史的隐喻,也是对人类精神世界日渐破碎的投影。影视中未来世界的城市图景,暗示了文学或将走向更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