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一代京剧大师的别样馨香
来源:文艺报 作者:齐致翔 发布时间:2020-10-16 16:50:28 字体:

  重睹芳华忆往昔

  由人民出版社出版,齐心同志题词,青年学者张正贵、陆蕾精心采编的《杜近芳口述实录》(下文以《实录》替之)一书已与广大读者、剧界同仁、戏迷朋友见面,并引起了关注京剧、“梅派”,以及关爱杜近芳的社会人士之纷纷瞩目与欣幸。读近芳生平及其艺海扬波之旅,总会令我忆起当年剧场观其演出的惊叹与心动,更陡增了对这位在新中国阳光下成长起来的、堪与老一辈名家列妍争锋的新一代京剧大师的敬意,并生发出梅树丰瞻、绽别样馨香的感慨。

  《实录》一书记述了杜近芳“四世论”的一生:“生于乱世,长于治世,成于盛世,流传后世。”作为享誉海内外的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中国国家京剧院艺术风格的奠定者之一,杜近芳曾于解放初作为文化部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京剧院一团中的一员,有幸与叶盛兰、李少春、袁世海等名家合作。在其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创演了几十出新编历史京剧和现代戏,经典如《柳荫记》《白蛇传》《谢瑶环》《桃花扇》《玉簪记》《蝴蝶杯》《佘赛花》《野猪林》《桃花村》《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柯山红日》《林海雪原》等,塑造了大量鲜活生动、感人至深的舞台艺术形象,形成了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她多次出访世界各国,为祖国赢得了荣誉。曾被文化部授予“表演艺术终身成就奖”。中国文联、中国剧协亦授予她“中国戏剧终身成就奖”。

  因工作关系,我与近芳大姐有过接触,欣赏并了解过她的演艺及教学实践,《实录》将一个鲜活美极的杜近芳呈现于读者眼前。于我,如重见,忆往昔,令我印象愈加深刻。

  少年心事当拿云

  “生于乱世”的杜近芳吃得苦中苦,懂得感恩,从小便立志发奋学戏,早日报答拉扯她成人、以演戏为生的义父。4岁起开始练跷功,什么路都敢走,脚疼也不怕;5岁开唱大戏,为不误练功,自己反锁屋里剪了辫子,头发铰得像花猫,妈妈大哭,说她“魔怔”了,可见其个性之强。小时候的杜近芳不爱读书只爱学戏。义父见她迷戏,就带其去附近的鸣春社跟男孩子一起练功、打把子,天不亮去“窑台儿”(今北京陶然亭公园一带)喊嗓子。杜近芳练功、学戏路子“极野”,什么都学。学青衣,非练难度很大的武旦的打出手,武生的夜行走边、过桌子等,青衣外的行当、门类,什么小妖小鬼也学练,还喜欢练逗人笑的彩旦。学什么又总爱问个“为什么?”按义父教她的口诀边练边琢磨:“生旦净末丑,行行都有九。四十五种怎开口,四十五种怎行走。”环境的改变给她带来了无比的欢乐与自由。

  《实录》中记叙了杜近芳幼时爱动脑、较早接触社会的经历。6岁她在珠市口戏院为《贺后骂殿》《玉堂春》《二进宫》贴戏,颇受观众欢迎。有老师教她程砚秋的贺后出场是怎样迈步的,她却有主见,说程先生人高马大,若她也那么走,就不知走哪儿去了。养父生病,家里急需用钱,想把她“写”(写字据之意)给专门约角儿的杜菊初唱戏挣钱,与他分账,大部分要给他。杜近芳懂得,这实是被人欺负,便发愤早演戏给自家多挣钱,从小憋着一股不平气,亦是她急于改变社会地位的一种志气,令她愈加拼搏向上。她还提出一条件:去杜家就要先带她拜王瑶卿为师。因她听说王瑶卿是当时“四大名旦”的老师。自此,她得到了做梦都想向“通天教主”学戏的机会。勤思考,勇抗争,敢舍得,是她从小就有并终助她成就了一番事业的性格特质。

  《实录》一书记述生动详尽,这既需采访者诚心细心记述其点滴回忆,更需恒心耐心,不厌其烦地心领神会、提炼升华。张正贵、陆蕾不仅生动记叙了杜近芳的成长之路,更喻理喻情地归纳了其一生奋斗追求的心灵闪光,使这部“口述史”,更是一部兼具艺术论理与人生总结的“杜近芳评传”。

  学源不学流

  《实录》以一代艺术家的成长和引人入胜的京剧逸闻一齐将读者带进了绚烂的京剧王国。书中所说杜近芳从王瑶卿、梅兰芳那里习得的“学源不学流”的从艺心得,可助喜欢和了解杜近芳的人感其神韵,窥其内心。

  书中详解了近芳所谓“源”“流”之关系。其不仅在孩提时代就笃行“什么行当技巧都要学”从而“广采博收,见多识广”,更时常跟自己“较真儿”:这许多行当技巧为何这样用?从哪里来?又能活学活用到哪里去?怎样继承、借鉴、改造、创新?杜近芳边学边思索,渐悟出艺术的本源和令人敬畏的“博大精深”。作为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京剧到底包罗了多少需演员一生勤奋不辍、孜孜以求的学问?拜师王瑶卿后,师父曾问杜近芳将来想“当”好角儿还是“成”好角儿,她答:要成好角儿。因为“当”好角儿是一厢情愿,“成”好角儿得勤学苦练,唱出名堂,让观众认可。后来,王瑶卿把她送到梅兰芳家拜师学戏,并告诉梅,这孩子脑子活,老爱提些怪问题,所以有一外号:怪鸟儿。梅兰芳听后非但不怪,还给她起了新名字:杜近芳。并解释说:“跟我学戏,可以离我‘近’点儿,但不要掉‘进’去。”他常提醒杜近芳要多对照其过去的影音资料学戏,意即要学他年轻时的样子。恩师的教诲令杜近芳更明确了以何“成角儿”的理性判识。从“学我不必完全像我”至“学我者生,像我者死”的深意中,她悟得了“近梅出梅”以及日后“做成自己”的深刻道理。

  女性何必学男旦

  梅兰芳“近而不进”的教诲与杜近芳“学源不学流”的想法颇相近。因此从一开始,杜近芳学梅派的发声、唱法与表演时就有意改变了完全按男旦演唱的模式,在领会、借鉴男旦发声与用气优长的基础上,以女性特有的音质与心理感受,发出了更纤巧明丽的女旦声色,走出了比男旦更翩若惊鸿的优美身姿。她也愈加明悉:京剧之源在生活,旦角之源在女性。旧时代因封建礼教束缚,不得不以“阴阳颠倒”来成全戏曲演出,男旦需先掩其阳刚,坤生不能露出雌音。到杜近芳这里,她勇敢地进行了锐意改变,而其改革的“心机”则自她少小拜师学戏时就有,这尤其难得。

  王瑶卿初教杜近芳学戏时曾告诫她,学一个戏前先要把戏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什么朝代、年代,政治、历史背景和饰演人物的年龄、家庭、性格、身份及受教育程度等都弄清楚后,再来分析人物的打扮穿戴,唱念做打,可往哪一点或哪几点使劲琢磨与表现等。只有经过了这个阶段,戏才经得住推敲。杜近芳从中领悟到,文学、历史,艺术等文化修养是演员学戏非常重要的文化源泉。当师父问她“四大名旦”想学谁时,她答:“我跟他们不一样,都学不了。”师傅进一步告诫她,学戏要学源不学流。“流是手段,是根据个人条件和理解发展来的。源是源泉,就是分析他是怎么创造的、为什么这样创造、哪些东西可以拿来为我所用?”就是从根上学。从中杜近芳学到,艺术共通的道理、做人的道理都是京剧之“源”。只有学好无限博大的“源”,方有可能创出属于个人不同他人的“流”。这亦是《实录》告诉我们的道理:思考的能力、辨识的能力、质疑的能力与改造的能力,这正是各行各业得以向前发展创新的动力。

  师徒一心 其利断金

  杜近芳拜梅兰芳为师后曾把她学过的梅派剧目进行了重新加工。学《宇宙锋》时,梅兰芳把他多年来对该剧修改48处的经过讲给她听。而《霸王别姬》则是梅先生对近芳下功夫最多的戏,他曾多次为她分析虞姬的内心世界。戏中近芳出场,身体原本是正着,且到台上不敢动。梅兰芳指出:“要在九龙口亮一个子午相,说明虞姬不仅能文还能武。”第三场近芳念引子较平淡,梅师则给她细解语调之变化。如哪一句要加重语气,渲染气氛,念得比较高昂饱满;哪一句则表示虞姬和老百姓有一样的厌战情绪,希望和平,所以情绪要低。语调要随之变化,从而表现出特定环境中人物的独特感受,念出人物的感情和心理活动。梅兰芳详细为她分析了虞姬对项羽的感情是如何一步步变化,但对霸王的挚爱又是至死不变的。二人生死相依的感情令人泪下。梅兰芳指点她:“表演程式不仅是技巧,而且包含着丰富的内容。一个演员如没有发自内心的真实感情,没有为表现这种感情进行恰当的表演,就无法感动台下的观众。”杜近芳从中领会到,决定表演成败的关窍在生活、在修养、在“诗外”。程式、技巧也是流,生活才是源,程式源自生活。这更加深了杜近芳对“学源不学流”的理解与自觉。《实录》不仅记述了杜近芳怎样学戏,也记录了王、梅、杜两代人之间的传续与感怀,难能可贵。

  至新中国成立后,梅兰芳为杜近芳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则是帮她重获解放。在王瑶卿的府上,当着两位恩师和马少波的面,杜菊初的那半张卖身契和杜近芳手中的半张终于合在一起,一把火烧掉了封建把头对她的桎梏。这件事对近芳不啻为重见天日之举,从此她加入的中国京剧院一团便成了如母亲般的娘家。杜近芳正值青春勃发,作为由梅兰芳出任院长的国家京剧院最早引进与培养的青年演员,很快就成为剧院乃至京剧界成就显赫的旦角后起之秀。

  如今杜近芳已86岁,耄耋之年的她仍满面红润,鹤发童颜。其“青春”魅力仍令今日之观众无比惊艳,而她创作并流传很广的一系列代表作也吸引着愈来愈多的京剧爱好者追学与传唱。

  “近梅出梅” 堪为后学之镜

  杜近芳的“学源不学流”,不仅表现在对王、梅一戏一唱、一动一静的传承上,还表现在其对前辈艺术家整体艺术构想与理念的传承。《实录》亦对此进行了详述。比如写王瑶卿设计《柳荫记》唱腔时,把只有三个字的第一句“春日长”哼唱得令人回味无穷又匪夷所思,杜近芳听后立刻唱出了别有意境的上下句。又如“十八相送”唱段,祝英台以各种比喻暗示与梁兄的男女之好,梁兄懵懂,急得英台唱了一句极近俚语的西皮摇板:“人家着急你不急!”急皮怪脸,逗得观众乐不可支。自此,杜近芳演人物的“性格化”特色开始形成。

  到了《白蛇传》一剧,杜近芳依循王瑶卿授意设计,又塑经典。如剧中许仙重遇白蛇姐妹惊喊“娘子饶命”时,杜近芳饰演的白素贞那段不等过门就干唱起来的【西皮快流水】就很值得玩味。白素贞对负心的许仙进行了急如迅风般的斥责:“你忍心将我害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诳,才对双星盟誓愿,又随法海入禅堂。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且不讲,怎不念我腹中还有小儿郎。你忍心,见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筋疲力尽,头晕目眩,腹痛不可当,你袖手旁观在山岗……”这段唱句式不规整,上下句“平仄”不严格,但节奏感很强,从音乐的跳动和起伏中产生了一种形式上的“错落美”。第一、二句是正常的上下句,接着是双上句和双下句。第二个下句又分成上下两小句,中间靠一小弯儿过渡,格外别致动情。这样的流水过去未见,唱清楚、唱委婉更难。但《白》剧唱腔之美也正在于此。还有此前,白素贞怀身孕大战法海后与青儿逃至西湖畔,骤见当初与许仙定情的“断桥”,只两句散板“西子湖依然是当年摸样,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柔肠”二字就令人掏心泣血,令天下有情人同悲,凸显了近芳带给现代京剧诗化的“悲美”与“美悲”。再看“游湖”时素贞、许仙的邂逅流连与借伞传情,在游船晃动中的摇曳生姿——生活化的细腻默默含情,成为写意京剧的极好诠释。结尾,爱情危机过去,三人携手回家,素贞无比欣幸地唱道:“难得是患难中一家重见,学燕子衔泥土重整家园。叫青儿扶我把清波门转,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比喻的意象被杜近芳唱得轻松释然,给人以美美回家的享受。回看“初恋”时的避雨处则意味更深长。生活化不仅在戏剧发展的外部形态,更在人心自赎的妙不可言。杜近芳对人物刻画的现代追求印刻着生活总会向好的美学逻辑。

  杜近芳重视“唱情”。《柳》《白》二剧各有一段美韵天成的四平调,把恋人、夫妻间的相思之情、恩爱之情表现得情深如炙。杜近芳替白素贞唱出了人生体验中极深极美的“难言之味”。她认为,白素贞能沉浸在新婚之夜的幸福中,不仅因她经历了与人为伴的甜美,更因她获得了人的灵性,即美好的“人性”。为演好、唱好这番“别样滋味”,杜近芳调动了她切身的生活积累,并曾以自己与丈夫吴保帧当年相扶、相伴的生活体验为学生讲解这段演唱的要领和体会,她说:“这段四平调也是我最愿单独表演的唱段,我好像在唱自己,唱时有点刚起床后似醒未醒的慵懒,有点扭臂耸肩自我舒缓的身段,眉目传情又不免羞涩,轻盈微颤,含而不露。我每唱,出场后嘴未张就赢得了掌声,我也重温了我难以言传的幸福。”《实录》赞美了杜近芳的灵性和对爱情的执著,令读者因赏戏而识人。她唱出了白蛇乃至她自己的真挚情感,更令所有观众内心无不为之震撼感动。

  坚持提高文学鉴赏力使杜近芳走得比“就戏论戏”要更深更远。她的床头总堆满各种文艺书刊,每晚必读。杜近芳演出了“蛇”比人美的匪夷所思,她把自己“化”为素贞,有与白蛇一样可爱的性格,柔中有刚,为爱而生。

  而谈到排演《谢瑶环》时的体会,杜近芳则认为,这部戏的难点在对人物内心世界深层次的体察与把握。谢瑶环不再是京剧舞台一般常见的美女、淑女、才女或侠女,而是一名朝廷女官。她出场时着朝服上殿,武则天问政,她应对如流,显示出政治家般的才思。杜近芳的一大段“流水”激扬酣畅,将宣叙与咏叹交汇,唱出了谢瑶环的教养、对百姓的关爱与悲天悯人的政治主张。谢瑶环领尚方宝剑巡按江南期间,亲见豪强横行乡里,鱼肉百姓,遂升堂办案,打武宏、斩蔡少炳,使江南人心大快。谢瑶环女扮男装,气度非凡,令观众过目难忘。杜近芳每演到此,自己也非常开心、解气。戏中,江南义士袁行健由是走进了谢瑶环的情感世界。但在当时,宫女下嫁是违犯宫规的。谢瑶环要做一个除恶务尽的好官,又偏遇想要抓住却又可能给她带来险难的好男人。双重境遇在矛盾交错中缠绕冲撞,谢瑶环性格的多面性与传统戏曲女性中常见的单一性、脸谱化有了明显区别,凸显出人物的个性化与人性化的亮点。这不再是传统戏曲里常见的旦角儿,而是一个前所未见的有文化、有担当,忠于社稷、又敢于违拗朝廷、大胆奔向个人情爱彼岸的奇女子,她的形象为传统京剧注入了前所未有的个性闪光与人文关怀。杜近芳在一个戏里又演女又演男,一会儿唱小生,一会儿唱旦角儿,过足了瘾,文学中对人物复杂性的塑造浸入京剧的肌体,也使戏台下的观众情难自已。

  经《柳》《白》两剧的锻炼,杜近芳主动担起了《谢瑶环》全剧的唱腔设计。刚一出场应答武皇的那段有几十句长的西皮流水,不仅高光坦荡,且夹藏了许多奇巧跳动的小腔,吞吐得意,心曲舒张,不仅超越了《柳》《白》的曲作与演唱高度,传统京剧经典演唱中的各种流水也少有能与之比肩者。从这些方面来看,《谢瑶环》可谓是走出传统、创新传统的典范。

  以此剧为标志,也表现出杜近芳对戏曲文学性的把握开始有了不一般的觉悟与识辨。剧中,一段极抒情的四平调将谢瑶环楚楚动人的女人味和女儿心展露无余。谢瑶环将袁行健留在馆驿自是有心,杜近芳却将她在花园漫步突遇意中人时的意外、羞涩、慌乱、又觉无比幸运的窘态表演得入木三分、异常精彩。闺蜜鸾仙提醒她,宫女下嫁要遭刑罚,谢瑶环竟插唱了四句二黄垛板,表明她早准备“一片丹心报君王”了,鸾仙哪知,瑶环心里说的实为“一片爱心报袁郎”。正侧耳偷听的袁行健遂出来相见,激发了谢瑶环那段精彩的【南梆子】,杜近芳将身着云鬟绣袂、羞涩不已的假男人彻底还原成楚楚动人的真女子,唱出了谢瑶环的幽怨与自怜。这哪里还是那个打武宏、斩蔡贼的威武巡按?在勇于握住自己命运、追求爱情的方面她不输任何女子。“袁郎啊,莫负今宵海山盟”,谢瑶环无视王法禁令,勇敢突围,这无疑是剧作家赋予她的现代品格。杜近芳赞赏田汉老的这一创造,并通过自己的表演将这部惊心动魄的历史正剧演绎成一部荡人心魄的爱情经典。爱情也成为谢瑶环实现政治理想的情结与动力,伴着她的生与死。后来她被武三思、来俊臣酷刑加害、命悬一线,在着男装唱的那段【高拨子】中,她既挂怀江南百姓、陛下武皇,同样也挂怀她依恋不舍的袁郎:“愁只愁江南百姓又要遭苦难,愁只愁天下纷纷又要战血丹。愁只愁袁郎在太湖万里烟波远,夫妻们见面难上难!想到此,愁无限,袁郎啊,点点珠泪湿衣衫。但愿得来生再相见,俺要与你同心协力挽狂澜。”杜老师称这是田汉老留给我们最动人、最抒情的爱情绝唱。

  在敌人酷刑前,谢瑶环面不改色,视死如归;在她心底,却始终荡漾着深婉柔情。她激励那些心中有爱的人勇敢站起,直面苦难、改变未来。她是那样可爱,她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是女人学男人?还是男人心仪的真女人?抑或女儿心,男儿魂?不止是扮相上的改来改去,一会青衣,一会小生的表演很难,而谢瑶环内心始终焦灼、纠结、包容着的复杂情愫与魂魄的刻画和外显则更难。《谢瑶环》成功塑造了谢瑶环的复杂人物性格,且破天荒以不同性别的两个人物形象出演,这在传统戏中是绝对没有的。杜近芳主动担起此戏的音乐设计,也因戏里的情,戏里的爱,击中了她纯情酷爱着戏曲的一颗心。杜近芳曾告诉学生:“京剧是靠程式表现的艺术,但京剧同样重体验。没有深刻的体验,不进入瑶环内心,表演会失去根据,流于表面或肤浅,难免被人诟病为程式化。”《实录》将《柳》《白》《谢》三剧依次介绍给读者,其中包孕着艺术家一次次难忘的创新与每次的更进一步,《谢瑶环》在诠释了爱的真谛的同时也启示我们,如何识别爱、抓住爱?如何爱京剧、爱京剧的不断改革创新,并冀望京剧的美好未来。

  大爱倾情 忘我传承

  多年来,曾有不少业内名家提出要将杜近芳的创造称为“杜派”,她谦恭地表示“不可”,说:“一是我梅派尚未学好,二是我还有许多功课在认真思考。真正接好男旦的班,还有许多路要走。”谈到京剧的继承与发展,她在《实录》中作了理论性总结:“‘学源不学流’,正是王、梅二老教戏时对我的要求。……流是手段,是根据个人条件和理解发展出来的东西。源是京剧的‘原生态’,是创作的源头。……既然众流合于一源,那么,多学、多思吸收各流派之长,无疑也是接近京剧源头之美的必要途径。因此,我虽主学王、梅两派,却不囿于流派,而是兼及尚、程、荀、筱等旦角各派,更旁及生、净、丑等各行。后来在与叶盛兰、李少春、袁世海老师的合作中汲取他们表演的精妙。我教学生,也鼓励他们多学多思,不仅要‘学源不学流’,还要‘学流溯于源’。”《实录》中杜近芳总结一生艺术生涯时谈道:“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探索着属于自己的艺术理念与艺术风格。总结起来就是表现富于古典神韵的女性美、富于情感化的声腔美和富于语汇化的身段美。以女性的身份表现旦角儿之美,要正而不板,清丽而不媚俗,更要体现女性的古典气质。”《实录》将杜老师毕生奋斗之心得如实归纳,无异于“代师弘法”,传扬了京剧之美。

  对于收徒,杜近芳则一向谨慎严格。多年来已桃李满天下,硕果累累。先后拜她为师的黄孝慈、陈淑芳、李洁、丁晓君、窦晓璇等,均凭演唱杜近芳代表作摘得过全国京剧演员大赛金奖,又或创演过有全国影响力的新编历史剧或现代戏。近芳声名远播,李维康、刘长瑜、李胜素等名家也不约而同地学演过其代表作或唱法。甚至,其他派的弟子赵秀君、蔡英莲等也来拜杜近芳为师,请她教戏排戏。

  对杜近芳的研究与认知还可从其为京剧的对外文化交流所作贡献等视角切入。当年梅兰芳被国人尊崇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先生率先把京剧带出国门,赢得了国外广大观众的热情欢迎,他也因此荣膺美国两所大学授予的文学博士荣衔。追随先生足迹,杜近芳也于新中国成立后不久随国家艺术团首访拉美多国。这些过去曾深受西方殖民主义统治压迫的国家,对古老的中国了解甚少,出访艺术团大胆改变过去以武戏为主“招徕”外国观众的做法,推出京剧文戏、梅派传统戏《霸王别姬》,竟引起拉美人民的热烈欢呼,誉其为中国的《奥赛罗》,盛赞扮演虞姬的杜近芳为“东方女神”。后艺术团出访北美加拿大与西欧各国,更凭演出她的新创大戏《白蛇传》大获轰动。“东方皇后”终未辜负恩师的培养与期望,同样将中华文化远播地球村,以她的努力和对国家、人民的一片赤子之心抒写了京剧发展的时代新篇。

  如今,已可安享晚年的杜近芳仍不停歇,因她生命中的第四篇章“留传后世”还在继续。她要尽可能多地施教于学生,只为信守心中理想。杜近芳惟一旅居国外的爱女曾多次邀她去颐养天年,她却笑着摇头,只因那里没有她工作的对象。就在去年,她还携弟子应邀参加了中国京剧基金会举办的京剧专业中青年教师培训活动。杜老师的每一天都是在全神贯注于每位学生,聚精会神地点评、教学与分析人物中度过的。

  杜近芳将助她完成《实录》一书的张正贵、陆蕾视为知己并充满感激。这部书也让我们认识了一位中国京剧界难得的循循师者,一个有益于时代有益于国家的金子般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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