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勒根那是个被忽略的作家,他的《寻找巴根那》《父亲鱼游而起》等几篇代表作品,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完成,却没有被重视和认识。这与21世纪初“80后”被过度地追捧和关注有关,由此遮蔽了“70后”的真正实力与潜力。海勒根那与此整体的怪象有关,但他被忽略的同时也与当时内蒙古的文学氛围有关。在上世纪80年代“50后”作家们的辉煌之后,内蒙古的小说创作从“60后”开始便进入低潮,乃至有人说是断档,一直波及到“70后”。说是断档,其实也是表面现象,无论怎样,无论何时,总有一些作家在默默地耕耘,以其独特的写作方式,坚持着小说的创作和理想。海勒根那应该就是其中的一位执著者,但是,执著并不等于不失落、不沮丧、不怀疑。记得就在去年,我与他在呼伦贝尔的新巴尔虎右旗草原旅行,他就曾表露过对小说现状的失望,对自己的创作也产生了怀疑,甚至考虑到转行恢复诗歌写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共同计划编辑出版一本他的短篇小说集,以整体的面貌展示海勒根那的创作,这便是后来出版的《骑马周游世界》。
这本书出版后获得了不同寻常的反响。评论家崔荣认为:“海勒根那所追寻召唤的蒙古马精神、骑手精神和黄金世界般美好的往昔世界,都从坚实的大地升华而来,来自于他对现实锋利深入的省思。”评论家姚广认为:“蒙古族作家海勒根那的写作着眼于人之生存的心灵困境,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仅仅局限于自我拯救,相反,他不回避社会矛盾且专注于需要精神援助的人事和大地,并在困境与荒原中突围,体现了一位现实主义作家的担当与勇气。”6月,内蒙古作家协会在呼和浩特专门为这本书举行了新书发布和读者分享会。9月26日,经过20多年寂寞写作的海勒根那终于获得了国家级的奖励——“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奖后的海勒根那,竟然收到众多的约稿邀请,他自己也感到意外,自嘲说:我仿佛一夜之间成了我们家乡的名人。这句话很像是福克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感慨。看来一个作家或许真的需要一个重要的奖项来昭告天下,以获得认证。法国文学评论家帕斯卡尔·卡萨诺瓦曾经谈到一个观点,即“文学祝圣”。他引用了西方宗教的一种“祝圣”仪式,即给人或物做上上帝的标志。他认为文学和作家也是如此,在以西方,比如巴黎或者伦敦为文学中心的世界文学观念中,以诺贝尔文学奖为最可信最权威的文学裁判机构,全球性的作家必须以它们的承认才能获得一张全球性的证书,以取得文学的祝圣。我想,在中国也大抵如此,获得全国性的文学奖项的承认,或许才会让一个作家得到国家层面的认可。这种现象卡萨诺瓦称之为“文学通关”,即“对于那些来自文学贫瘠地区的文本来说,重要的祝圣所带来的神奇蜕变是一种质的飞跃,是由不存在走向文学存在,从不可见走向文学状态。”(见《文学世界共和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7月版)当然所谓“祝圣”也必须是在具有公信力的前提下,在作品富有文学空间可能性的条件下,才可实现,否则只能适得其反。
海勒根那的《请你喝上一碗哈吐布其的酒》在作者的创作中较为特别,主要表现在它的结构以及寓言性与纪实性的结合。小说框架是寓言小说的形式,但其中加入或者展示的是非常现实的内容——关于扶贫的主题。关于扶贫题材的小说,我们已经看过很多了,而海勒根那将这种题材融入在一个带有寓言形式的作品中,显然是有难度的。故事很简单,一个神秘的似乎源自中世纪的牧人来到一个叫哈吐布其的村子,像是路过,又似专门来访。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们凑上来想打听他的姓名,可他不知是故意回避还是因为不适应现实的氛围,打了一个震惊四座的喷嚏,吓退了众人。于是人们只好称他为“远方的朋友”。他身材高大,穿古旧长袍,一身武艺,且笑容可掬,谈笑间吃掉了大半只羊,喝光了村子里所有的酒,最后扬长而去。
我一直在琢磨,这个神秘的大个子与小说中的现实到底是什么关系?仅仅是小说的一个视点吗?抑或是长生天或是古代的祖先派来看望和考察当今蒙古人变化的使者?马尔克斯的小说《巨翅老人》中也有一个类似的角色,它是落入凡间的天使,只是翅膀受了伤。但现实并没有给他如天使般的境遇,他沮丧地自我修复,然后默默地离开,仿佛没有来过人间。海勒根那显然受过这篇名作的影响和启发,但他的这篇小说却反其然,村民们尽管感到来人的陌生,但却对他充满好奇和热情,这也应了蒙古人对外界和外来人的态度。只要是来访者,没有敌意,都是贵客。我以为,他不应该仅仅是一个小说叙事的隐藏的视点,他还是一个使者,如天使般,适时地降临人间,传达上天的旨意、保佑众生,担当着人间的监察者和记录者。这与蒙古族传统的“孛”(萨满)显然有共通的地方。蒙古族的神——长生天,就是通过“孛”将神旨和生存的权力以及合法性传达给人间,以保护和扶植广大蒙古人。这位“远方的朋友”显然是一个作者想象的长生天或者祖先派遣的使者或者化身,他看到了当下蒙古人的幸福、自足、自由的生活状态,尤其是国家的扶贫计划,让很多贫困的牧民得到了安居乐业的生活,这当然会让他感到欣慰。小说正是借着牧村的长者、“上边派来”的第一书记,还有屠夫“狼赫尔”之口,向读者展示了新牧村的新面貌,看似无意,实则匠心,巧妙地将扶贫题材巧化于无形。这是小说的高妙之处。但是,作为冷静的读者和评论者,我有一点疑虑,牧民们在物质上获得了相当程度的满足,已经不需要这位使者的帮助,他们甚至用怜悯的目光,将他当作流浪汉,给予善意的同情和嘘寒问暖,使者也发现了与这些现代蒙古人之间的距离和隔膜。但是他们的精神世界、传统的民族文化和风俗是否还在被继承延续,或是在慢慢地消逝?在我看来,“远方的客人”是传统的蒙古人形象的象征,他的传统的服饰、礼仪、举止,甚至他吃肉时的干净利落和有力的牙齿等,都提示着人们的记忆,人们只能在历史与神话中才能寻找到与之对应的蒙古人的英雄的故事:传奇的博克手都仁扎那、《蒙古秘史》中能吃能喝的大巴鲁剌、圣主成吉思汗的四獒之一、神箭手者勒蔑以及蒙古人传说中的“酒神”。这种矛盾的情感和文中潜藏的疑问,我以为可能是这篇小说真正思考和表达的意义。
纵观海勒根那的小说,给人的总体感觉,他像是一位吃狼奶长大的写作者,除了蒙古族的传统与现实的滋养,他的写作更多地属于西方文学的脉络,尤其是受到拉美幻想文学的影响。我觉得他的路子是对的,因为蒙古历史和传说,还有辽阔神奇的内蒙古草原就是充满想象和神秘的地域,不曾在那片土地生活过的人无法想象其内在的深厚与顽强的生命力量。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写作中,很多人生活于现实的空间,而海勒根那则存在于超现实,或者游走于现实与超现实的交叉点上。而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时超现实远比现实更真实,更有穿透现实的张力。这就是艺术的可贵之处,也是海勒根那小说的独特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