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诗宇:互联网中的当代文学史“隐文”
来源: 作者: 发布时间:2020-12-18 09:26:21 字体:

  对当代文学史、研究史,以及“文学现场”有了一些研究后,一种“疑惑”困扰着我。很少有学者或批评家明言自己处理的是“小众问题”,但这些研究却很少渗透到大众层面,在严肃和通俗、精英和大众之间,存在着一种裂隙。

  怎样才能弥合这二者之间的裂隙?我从来不认为文学史只要在学院派的逻辑中形成圆满的内循环,就算完成任务,甚至我认为学术研究也应该是向公众敞开的——不是强制每天刷着“抖音”“快手”的人对论文产生兴趣,而是说对于有这方面阅读、研究欲望的普通读者而言,当代文学研究应该是有效的。

  我希望找到一种评价体系来填补这种裂隙。这种评价体系需要不唯通俗论,又最大程度顾及那种可以被理解的艺术性。然而这种理论上的评价体系也许永远不会存在,本文想谈论的“豆瓣读书”评分系统,也只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给予我们启示。

  “豆瓣读书”至少提供了这样几种数据:

  1、每本书的评分。评分分为5颗星级,可换算成1颗星2分、2颗星4分,以此类推满分10分。每本书的分数,是所有读者打分的平均数。

  2、评分的总人数。其中分别打出1~5颗星级的人数可见。

  3、留下350字以内短评的读者数量。

  4、写长书评读者的数量。

  在使用这些数据之前,要先指出它们可能存在的问题:

  首先,豆瓣读书的分数并非绝对公正,那些评价人数在几十至数百的新书或冷门书,很容易出现8分以上的“高分”。同时在新书评分中,可能存在“刷分”现象。但在评价人数达到数万、数十万的书籍中,“刷分”的影响会大大降低。

  本文关注“分数”也关注“评价人数”,评多少分是主观判断,但有一次评分,基本就说明有一个人关注到了这部作品。经过观察,文学类书籍评分人数过万,在文学界内部基本都是“经典”或“现象级”的文学作品——未必所有读过作品的人都会来评分,所以这个数量虽然小,但属于真实情况的缩影。

  其次,豆瓣读书平台的用户以80后及更年轻的群体为主,评分以及评价人数,更多反映这些群体的意向和兴趣。

  说完问题,就要说豆瓣读书评分系统值得文学研究者参考的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在对与当下时间距离较长的作品评价上,豆瓣读书与经典文学史论述基本一致。这说明这个评分系统的受众,和专业文学研究者存在对话的土壤。

  以古典文学四大名著为例(豆瓣读书上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是独立的,本文选取的主要是评价人数最多版本。无论读到的是哪一版,甚至是盗版,许多用户都会选择搜索结果中排名第一位的版本评分,评价人数为四舍五入至千位):

  《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评分9.6,评价人数29.8万。

  《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评分9.3,评价人数12.5万。

  《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评分8.9,评价人数6万。

  《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评分8.6,评价人数5.9万。

  以现代文学经典为例:

  鲁迅《呐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评分8.9,评价人数9.3万;《朝花夕拾》(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年版)评分8.8,评价人数8.9万。

  老舍《骆驼祥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评分8.4,评价人数15.5万;《四世同堂》(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评分9.3,评价人数1.6万。

  巴金《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评分8.2,评价人数2.2万。

  曹禺《雷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评分8.6,评价人数6.1万。

  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评分8.9,评价人数37.8万。这部作品较为特别,其他版本的评价人数相加也有10万以上,总评价人数接近50万。

  沈从文《边城》(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评分8.7,评价人数18.2万。

  张爱玲评价人数过万的作品条目有11条之多。其中最多的《半生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评分8.6,评价人数7万;其次《金锁记》(哈尔滨出版社,2005年版)评分8.6,评价人数5万。

  相比四大名著或鲁迅、老舍而言,钱钟书、沈从文、张爱玲这些后来被文学史研究者“打捞”出的作家,可能更体现豆瓣用户群体对于“文艺”的想象。但是钱、沈、张作品的评分人数虽然多,相比鲁迅、老舍的作品而言并不算高,豆瓣评分的算法以及读者的判断,可以说相当公允。

  现代文学与古代文学中的经典作家作品,无论评分还是接受度都是“第一梯队”。豆瓣读书中的这些普通读者并不“普通”,他们认同经典化的文学史研究,或者说他们展现出了与文学史研究者近似的阅读趣味。

  那么进入当代文学史范畴,这种共识是否仍然可见?先看“十七年文学”,“三红一创、青山保林”中评价人数最多的《红岩》(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也只有7374人,其他作品少则数百。并且这8部作品的分数无一超过8分,大多在6~7分段徘徊,对于文学史留名的作品而言,属于低分。赵树理、孙犁的接受度也不理想,其中孙犁的《白洋淀纪事》是鲜见的8分段作品,但评价人数只有352。这和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重写文学史”等思潮奠定的文学史研究主流观点基本一致。

  80年代中期登场的“寻根”“先锋”作家,无疑是同期当代文学史中最显赫的风景,但在这一阶段,豆瓣读书评分和当代文学史研究开始出现分歧:

  余华《活着》(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评分9.4,评价人数51.5万,另有其他版本评价人数合计32万左右;《许三观卖血记》(南海出版公司1998年版)评分8.8,评价人数19.5万;《兄弟》(上)(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评分8.3,评价人数8.5万人;《兄弟》(下)(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评分7.4,评价人数4.4万人。

  莫言《檀香刑》(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评分7.9,评价人数1.8万;《丰乳肥臀》(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版)评分8.1,评价人数1.3万;《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评分7.9分,评价人数1.8万人。

  苏童《妻妾成群》(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评分8.2分,评价人数3.3万人。

  阿城《棋王》(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评分8.8,评价人数2.2万。

  贾平凹《废都》(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评分7.1,评价人数1.8万。

  余华的接受度非常高,《活着》也成了先锋作家创作中的“爆款”。除了豆瓣读书,《活着》在京东、当当等图书销售网站上,也常年榜上有名。但豆瓣用户也并非盲目“崇拜”余华,以《兄弟》下部为例,虽然其中出现了更多抓人眼球的“通俗化”元素,但评分却大幅下降,这和严肃文学界的判断基本一致。

  而其他先锋文学作家的接受度则低了一些,即便是因诺奖获得国民关注度的莫言,作品也并未如预期般获得更广泛的关注。他们都有评价人数符合“现象级”或“经典”的作品,但在普通读者眼中,这一阶段的文学史可能有另一番面目:

  路遥《平凡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评分9.0,评价人数25.7万,其余版本有接近11万的评价人数;《人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评分8.4,评价人数5.2万。

  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评分8.7,评价人数10.3万,其余版本评价人数超过9万,评分都在8.9~9.2分。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评分8.9,评价人数10.3万;《黄金时代:时代三部曲》(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评分8.9,评价人数12.6万。另有多部作品评价人数超过2万。

  这三位作家在文学研究领域内的“分量”,与在豆瓣读书平台上的“接受度”就相当不同。

  以中国知网主题搜索产生的数据为例:与莫言相关的文章数量在2012-2017年间平均每年都超过1000,峰值2013年逼近1900。陈忠实的数据在2016年作家逝世时达到巅峰,也只有接近500的数量。王小波的每年平均研究数量则总在100左右徘徊。路遥和《平凡的世界》在几版较为经典的文学史中更是“时隐时现”,即便近些年国家大力宣传,以及对孙少安、孙少平成长经历更容易产生共鸣的70后、80后研究者获得更多话语权,对路遥及其作品的研究数量在2015年的巅峰值也不到400。

  相比“先锋文学”而言,这些作品的阅读可能较为“容易”,但这些作品中的情节、人物一旦套用到现实,则爆发出惊人的阐释空间。豆瓣读书中的短评、长评,以及知乎等社交平台上读者乐此不疲的讨论就是例证。

  无论是豆瓣读书,还是中国知网,其数据也只能在大体上提供一种“启示”。但既然豆瓣读书平台象征的普通读者趣味,与文学研究者的意见曾经长时间保持一致,就有理由认为二者之间的分离蕴含着问题,以及相互完善、补全的可能。

  《三体》的一、二、三部(重庆出版社2008年、2008年、2010年版)评分为8.8、9.3、9.2,评价人数分别为38万、22.5万、21.7万。全集本(重庆出版社,2012年版)评分9.4,评价人数5.6万。

  通过前文的梳理,就不难发现《三体》三部曲承载的数字是相当惊人的。这并不是由于豆瓣用户偏爱“科幻文学”,与刘慈欣共同誉为“中国科幻四大天王”的王晋康、韩松、何夕的作品,几乎没有一部评价人数超过1万。而以中国知网的数据为例,与《三体》有关的文章数量在2015年陡增,显然与其获得“雨果奖”有关。豆瓣平台上的评价人数无法按年度查看,只能以长书评为例,其中三分之一是在2015年“雨果奖”颁奖之前发表的,按总人数进行推演,基本可以证明《三体》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就已经是“现象级”的作品。

  从“四大名著”到“先锋文学”,我想说明的是豆瓣读书平台上“普通读者”们的趣味“印证”了严肃文学研究;而以《三体》为例,如果时间回溯到2015年前,豆瓣读书评分呈现的内容对大多数文学研究者而言,则是“启示”。

  用《三体》举例或许已是“事后诸葛亮”,让我们来看今天的文学现场。被研究界看重的70后、80后、90后作家,很难有评价人数超过1000的单部作品。“先锋”作家强调形式创新,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的接受度降低了;而后来作家遭遇的“冷场”,则难以用曲高和寡解释。这也许和影像化艺术、互联网侵蚀了文学的生存空间有关,但豆瓣平台成立于2005年,那些数万、数十万的评分也是在这种条件下出现的。

  豆瓣读书与严肃文学史之间的“合久之分”,见证着1990年代以来文学研究路径和视野的一种普遍性“窄化”——无数人可以找到无数种方式反驳我的论证过程和结论,但我认为相比普通读者眼中的文学史而言,这是事实。我并非要判定哪些作家写得不好,而是希望指出在研究界的话语场之外,可能存在着另一个维度的文学史和文学现场。同时我认为严肃文学研究遇到的问题,可以在互联网平台中找到一些“答案”,这是值得庆幸的。

  这是我想讨论的互联网中文学史“隐文”的一个起点。在搜索资料的过程中,我恰巧看到了豆瓣上综合了评分与评价人数的2019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榜单。让我惊讶的是,除了第九名《猎人》的作者双雪涛属于“纯粹”的大陆当代文学圈,其他第一名《人生海海》、第十名《乌金的牙齿》作者麦家和万玛才旦则是横跨影视与文学,另有童伟格、袁哲生、黄国峻三位中国台湾作家,以及长洱、巫哲、东东枪、dome这四位我相当陌生的作家。

  包括我在内,很多人不满足于文学的现状。作为文学研究者,我因感受到了自己的“无知”而兴奋无比,因为这种未知与陌生,也许敞开了一种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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